他洗着澡,唱着歌,高音上不去,低音又过于低沉。不过他满不在乎,他只是自娱自乐,享受着这场主演和观众都只有一人的名副其实的“个人演唱会”。四十多度的水流,或温柔地拂过他身上的肌肉,或淅淅沥沥地从他杂乱的黑发上落下,迫使他闭上了眼睛。柠檬味的沐浴露用完了,新的薰衣草味让他昏昏沉沉。这是再平常不过的时光:他放空大脑,在二十四小时被庸庸碌碌占去一大半后享受难得的三十分钟个人时间。
他忽然停下了。一种奇妙的涌动在他心里泛起波澜,推动着他自主意识的小船在脑海中兴风作浪。这种感受就好像微微的亮光,在雾中朦胧地指引出一条路来。他停下用毛巾擦拭身子的动作,看向雾蒙蒙的镜子:那个男人赤身裸体,头发凌乱,胡子拉碴,黑眼圈很重,肌肉很薄。除了那似乎闪烁着光一样的双眼,他是那么平凡,普通,以至于他无法忍受自己再多一秒。
“是时候了。”他说。
男人穿上衣服,披上深黑色的外套,出门。他漫无目的而又明晰地走着,在昏黄的路灯光下拖出一条长长的人影。所有的树都为他指引方向——现在是夜晚,鸟儿都睡了;如果是白天,他大概会跟随鸟儿迁徙的方向——秋风流淌在空中,吹拂着他的头发和外套下摆,树轻微挥手,树叶随风飘去,带着他往前走。那是秋天的夜晚里金黄色的眼泪,他就在沉默的挥手告别和满天眼泪中踩着那条黄金毯往前。
城市空荡安静,只有汽车驶过的巨大呼啸声,风一样的,一阵一阵。“深夜的城市是一颗缓慢跳动的心脏。”他想。他看见立交桥下棕黑皮肤百花白须发的流浪汉靠着石墩安静地沉睡;烧烤摊在路口无声地等待一个饥饿的灵魂,烟雾随风飘扬如旗。他看见沉默的男人隔着酒桌对视,桌上一堆或立或倒的酒瓶,半盘花生,半盒烟;身披豹纹围巾的女士轻轻地将脚从高跟鞋里抽出揉搓,张望着下一趟车辆。一切都默剧一样无声地讲述着各样的故事,那些在喧哗的白日不被注意的故事。
他在故事的缝隙中间穿梭,在这缓慢地心脏律动中前进,那嘭嘭的声音其实是他自己的脚步,在夜色中被听觉放大了。
他终于来到了目的地,或者说,风与树带领着他来到了这里。这是一座桥下,他正面对一堵庞大的灰色墙壁,上面最下流无耻的脏话和最高尚天才的诗句像墙壁上拍死的蚊子痕迹一样横七竖八,字体或狂放,或潦草,或整洁。他蹲下身去,在地上捡起了一张纸,看都没看就撕碎了。他想,他今晚的任务只是穿过夜行的过客,来到这里,捡起这张纸,然后撕碎它。纸上有字,但他没看清,可能是情书,讲述对一个人的爱;可能是遗书,讲述一个人的爱恨。可能是昂贵的账单,包含一只包、一瓶化妆水、一顿晚饭;可能是一张欠条,字迹扭曲,角落被香烟烧得焦黑。但他都不在乎了。
他忽然很困,一种不是肉体而是心灵上的疲惫,像湿透的棉被一样包裹了他。于是他决定回家。
推开家门的时候,他无意中摸了一下外套口袋。里面是一片金黄的树叶,表面光滑,仿佛从出厂就在那里面。他把它放了回去,权当一次对失眠和烦躁的反抗的小小证明。
2025年11月2日写毕于广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