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海

广州的天气总是变幻无常，一夜之间，天就冷起来了，走在街上，已经能感觉得到寒意。我喜欢这种寒冷，它比炎热更好，是一种直接，一种冷静。冷风一阵阵地扑面刮过，吹得我眼睛发酸，眼泪忍不住直往外流，这也还好。行人很少，街道很空旷，而配合着寒冷，更给我一种超脱的感觉。我奇怪地把寒冷和逻辑联想在了一起，或许因为它们都冰冷、理性、严格。相比炎热，寒冷似乎缺少情感，显得冷漠，这不免让一些人扫兴。不过，有时冷漠也是一个人休息的最好时机，故我爱这广州年年迟来的冬意。

我顶着寒风向前走去，想象无数冰箭袭来，将我刺穿、撕裂、剖析。南方没有雪，冷意委婉，随着湿意弯弯绕绕直缠到骨子里。空气恰似一片无边无际的冷海，浸泡其中，即使裹紧衣服，深深地低下头躲避着风，也难逃丝丝冷意蚀骨。也难怪人们冬天行动迟缓。我抬起头，不知是不是幻觉，总感觉冬天的天空都是灰色调的。

我一个人坐上出租车时已经很晚了，天空已彻底黑透。穿过寒冷的空气，沿途那些店铺、写字楼、大厦、路灯用白光、红光、黄光、蓝光向我投来一瞥，这些光又因为车速很快而晃成一团团光影，模糊不清。大概是下班高峰期的原因，周围都是车流。我趴在车窗边，忽然想到，每一辆车都是陆上的孤独的野兽，我看见它们有的沉默，有的高亢地发出尖叫，有的低声地吼着喇叭，接着便一呼百应——这不耐烦在现代都市里迁徙的兽群传染。声音在冷空气中彼此交错，我又想，车流也如冷海里的鱼群，纯属偶然聚集，很快就游开了，只留下红红的尾灯拖出长长的残影。

路边的行人走得很慢，很慢，就像在漫长的傍晚中……散步。如果让我写诗，我一定会说，人类正是是一座座孤岛，寒冷是海洋，那些五颜六色的光就像霞光，平等地洒在每一座孤岛上，仿佛这样就能给疲惫的、沉闷的孤岛以救赎，至少以安慰。

一个少年，一个正值多愁善感的年纪的少年，在那一刻忽然被名为孤独的箭矢正中眉心，连目光都变得诧异。世界在他眼中仿佛变缓慢了，然而车继续向前走着。少年看见昏黄的路灯灯光，没来由地想到了橘子味汽水，寒风给他加了冰。高架桥像拱门一样立着，车流从它庞大的身躯下滑过。一切在我眼中都变得奇幻了，然而我知道那只是诗意的孤独。我沉默着，世界也沉默着，冬天也沉默着。然而我想说的已经从脑海中溢出，化为看不见的乌鸦飞走了，没飞多远就像冰一样融化在空气中。一切了无痕迹，除去人们已经习惯而听不见的、巨大的呼啸，不知是风还是车。我再也没什么想说的了，也再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于是，我低下头，低下头，接受了这孤独的加冕。

而车依然向前驶去，经过一座座孤岛，疲惫的、慢慢移动的孤岛。我摇下车窗，冷海灌了进来，我挥挥手，自己也不知道是致意还是道别。

2025年11月22日写毕于广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