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样的傍晚出门时间,一样车流交错拥挤路的线,一样各色霓虹光芒交错以至于朦胧的街道,一样面无表情从匆匆忙忙的行人,一样乏味的一天。这就是李洛去图书馆的日常,他早已习惯甚至麻木于这一切,如同受多了刺激而脱敏的神经,再刺眼的灯光、再喧闹的声响、再骇人的事件,也不再能把他从他一个人的精神世界里逼迫出来。
这时,李洛看到了她,一个拾荒的女人。有什么东西强烈地刺激着他,迫使他的目光跟随着她。这个女人背着一个很大的浅绿色编织袋,里面毫无疑问装满了塑料瓶,随着她缓慢的步伐发出轻微的碰撞声。女人的年纪并不大,然而有着明显远超年纪的沧桑。她那棕黑色的皮肤过早地被攀爬的皱纹占据。
在我看来,拾荒者的外表往往都比他们实际的年纪要大。人们往往只看到他们拾走遗弃的旧物,却很少想到,他们也拾走了时间,一种效率时代被遗弃的时间。这些时间附着在旧物上,这些旧物被早早的淘汰,被丢弃,等待拾荒者捡起。拾荒者就这样背着时间被遗弃的罪证,漫无目的地在城市游荡,宛如幽灵,不被注意,注意时便吓人一跳。
李洛没来由地感到亲切。对于这些“幽灵”,他总是感到亲切。这些人都有着黝黑粗糙如同砾石的皮肤,陈旧但还算整洁的衣服,大部分都拎着或背着编织袋和旧的旅行包,男性身上还会有呛人的烟味。然而李洛并不因此而疏远他们,相反,他总是在心中亲近他们。如果非要找一个理由,李洛想,那是因为他们都有一双黑珍珠一样放出光芒的眼睛,以及永远探寻着什么的倔强的目光。在都市,你可以看到疲惫的目光,狂喜的目光,愤怒的目光,焦躁的目光,但这样倔强的目光,却很少出现。
“又或许,”李洛想,“我只是单纯地想起了奶奶。想起了奶奶的那个回头,那道目光。”
李洛的奶奶在他刚出生时就不远万里,从河北乡村到广州城市来照顾他,直到去年才回去。可以说,她陪伴了李洛从童年到青年的绝大多数的时光。在李洛的记忆中,奶奶并不适应城市的生活,她总向李洛的父亲抱怨说:“你们这里都是高楼大厦,人又那么多,一个路七绕八绕的,忒容易迷路了。”“您可以问路或者打车的。”父亲耐心的教给奶奶,奶奶也慢慢地学,然而还是不敢出去走。如果要用一种动物来形容奶奶,李洛会用一只老猫,这只猫到了陌生的环境后,先是呆在一个小角落,然后才一点点往外扩展,探寻,到了一定范围就停下,从此只在这个范围内活动,以此来获得一种掌控与安全感。
李洛记得,自己小时候并不明白,为什么奶奶总是永远在洗衣服、买菜、做饭,有时候还大费周章烙饼——奶奶烙的糖饼表面粗糙,但是扎实,用料实在——折腾着,偶尔听听收音机,最多走到理疗店做免费的理疗或者领一板鸡蛋,却并不像别的老人一样出门逛公园跳舞。后来他渐渐明白,这个老人与城市的人之间有着一些无形的巨大的差别,奶奶感受到了异样的目光,为此只在自己的领地内行动,并通过无数的琐事来驱逐孤独。
这种差异之一,或许是奶奶的“自来熟”。她在看到别人家的孩子时,总是忽然上前逗孩子:“你拿的什么玩具啊?花花绿绿的真好看,从哪儿来的呀?”或者冷不丁问孩子的父母:“这孩子多大了呀?挺胖的,得有几斤吧?”结果呢,往往是小孩不知所措,大人一言不发地带着孩子离开,或者用怪异的目光看着她。李洛的母亲也总是劝她:“别人家的孩子,你管他干嘛?”奶奶似懂非懂地听着,但下一次,还是控制不住地上前。她并不明白为什么不行,在她的经验中,并不是这样的。
我想,关键的差别在于,在乡村,在一个熟人的社会中,一个血脉关系如此牢固亲近的世界,人们习惯用越界表达关心与爱。如果长时间没有这种麻烦,这种不含恶意的越界,一个家庭反而会疏远,会感到不认可。这是一个群体,而群体之外的人,才是外人。
但是,在城市,人们不需要越界,人们需要沉默,来捍卫自己的独立性与权益。在一个陌生的世界中,人们总是擦肩而过,没有庞大的家族一样的血脉关系,有的只是琐碎细小的契约与从属关系,甚至,陌生的关系。这些关系如此脆弱轻盈,沉默与无视,在关系中体现的,是对他人隐私权的理解与尊重。
站在地铁里的时候,李洛挤在两个人之间,一个是穿着衬衫的中年男人,头发稀疏,微微发福,一手搭着他黑色的西装外套,一手紧紧地握着握把,仰着头,避免把气息喷在李洛脸上,李洛对此很感激,尽管他觉得男人不要挤压到自己的肩膀会更好。另一位是带着黑框眼镜的卷发女人,背靠着车门,低着头,在刷手机。车厢中毫不相干的人加起来大概比一个镇上的人还要多,但大家都目光躲闪,干着各自的事。李洛听到声音不大的、细碎的交流声,但他还是觉得,这是沉默的车厢,沉默的人群。
地铁到站,车门打开。卷发女人踉跄了一下,下意识骂了一句脏话,然后她重新站稳,环顾四周,自顾自的捋了捋耳边凌乱的头发,重新低下头刷手机。李洛一边说着“抱歉借过”,一边灵巧地挤下车。其实大概不说也没什么关系,但李洛还是习惯性地说。这句话是一句咒语,类似于生日快乐歌,很可能并没有什么用,但人们还是习惯性地去做,以此来确定自己属于一个游戏规则中。
等换乘的地铁的时候,李洛继续想着奶奶。上次回老家看奶奶的时候,二哥(并不是亲哥)的车载着他们一家四口(父母,他和三岁的弟弟),慢慢驶进镇子。透过车窗,他张望着外面的一切:如此明亮,如此纯粹,天是纯粹的深蓝,山是纯粹的深绿,阳光明艳得刺眼,村民的房子刷着洁白的漆,都是灰色的屋顶,有的上面立着几个大红字,“XX客栈”或者“XX山庄”。墙边种着一排各色各样的花,粉的橙的红的黄的紫的,开的恣睢放肆,一枝枝向路上的行人伸出那戴着美丽花朵的钻戒的手,仿佛朴实热情的邀请。还有叫不上名字的各种树,高的占据了院子的一角,投下一片阴凉,矮的站在路边,展示着小巧的小苹果。
就在这时,李洛的心抽动了一下:他看到一个老人,牵着小孩子,佝偻了背,慢慢地走在前面。她的头发凌乱了,花白了,脚步缓慢了,然而那么熟悉,那么亲切。“那是奶奶吗?”母亲忽然开口,但李洛已经确定了。他摇下车窗,大喊着:“奶奶!奶奶…”那个瘦小的老妇(那么瘦小,真的是那个曾经陪着自己跑遍公园的奶奶吗?李洛几乎要怀疑自己了)慢慢地转过身来。她就和那个拾荒女人一样,有着黝黑粗糙的皮肤,以及明亮的眼睛。倔强的、有生命力的目光看过来,干裂的绛紫色的嘴唇咧开一个欣喜的微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其中几颗是银色的。李洛推开车门,跳下去,狂奔而去……
地铁摇晃了一下,李洛从沉思中醒来。下车,走上手动扶梯,距离图书馆只有不到三百米。在这之前,“我还有一点时间。”李洛想。
他努力回想着别的记忆。他记得,回去之后大家都很热情,各家每天都管饭,住房也由二娘包圆了——她把自己家两个客房划给了李洛一家。他记得,自己第一次跟父亲去拜了祖宗。那种严肃的微微带有悲哀的氛围他大概一生也不会忘记。
他记得,自己跟大哥一起坐在山坡上,那些杂草、狗尾巴草比坐下后的他们还高,几乎淹没了他们,他们像草丛的海洋中两株草一样并没有什么不同。大哥嚼着一根草,他往山下看去,从高大稀疏的松树群中,他看到那庙宇,黄色的砖瓦屋顶,朱红色的墙壁,墙上蓝色的装饰花边,以及庙宇中央一尊洁白的巨大的菩萨,一切颜色都那么明亮纯正,是他从未看到过的。“听你爸说,你休学了?”大哥忽然问。“嗯…心病。”李洛不太敢看他。大哥半躺着,半晌,慢悠悠地说:“实在不行就回来,干点小生意,或者跟着我干,都行。总归有你一口饭吃的。”风吹着草丛微微摇晃,李洛迷了眼,点点头,不知为何想哭。
这些故事,李洛觉得都有一个共性,那就是,素未谋面的亲人对自己,或者自己对他们,为什么这么亲切呢?他并不完全明白。对于这个十七岁的少年来说,他对这一切感激又困惑。但总的来说,他感觉到巨大的归属感。
李洛或许想不到的是,血脉会有如此惊人的力量,足以让素未谋面的人的关系紧紧地交织在一起。这是城市的人很难认同的。如今,我们厌倦了家族的交流,认为俗套、厌烦,对于“越界”的爱,年轻的我们抗拒着,年长的我们才慢慢接受。对于不再有庞大家族血脉的城市而言,人们在无比自由的同时,也注定孤独,因为我们已没有归处,这时候,我们就格外地向往家乡。那里有一辈人生长的记忆,有一张血脉之网,有一处无条件包容的,家。
走出图书馆的时候,李洛发觉天冷了。广州的冬天总是忽然到来,忽然离去,比河北晚了不知多少。李洛想起离开老家的前一天晚上,自己和奶奶坐在院子里的老榆树下,那晚的风也是这么凉爽——当然现在河北已经下雪了。奶奶慢慢地说着,李洛有一搭没一搭地应着,再次看到了奶奶的瘦小,让他心疼。大概十年前,他和现在的奶奶一样高,奶奶和现在的他一样高,那时候是他眉飞色舞说个不停,奶奶微笑地听着;现在,是奶奶说个不停,而他耐心地听了。
李洛深吸了一口气广州夜晚的冷风。这不如老家的那样清澈,但一样冷冽。他慢慢顺着江边走着,风让他微微发抖,但他觉得自己充满了力量。那是一种倔强的、野蛮生长的、自然真实的力量。
江风吹动了树,发出沙沙的响声。他想起了什么,拿起手机,拨打了那个号码。
“奶奶,是我。天冷了,你那边,还好吗?”
2025年12月8日写毕于广州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