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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继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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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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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人二叔

我所在的城市飘起了小雪,冬天来临了,我在装着空调的房间里码着字,这时二叔的微信传来一张照片,一如既往的造型,站在水中,一手点着烟,咯吱窝下夹着一把冲泥浆泵的水枪,镜头正对着他,黝黑的面孔,背后也正飘着鹅毛大雪,嘴里说出一个我很陌生的城市名。二叔年近七旬,现在奔波在中国的各个城市,天南海北,以冲泥浆泵为生。他像一只四季忙碌的麻雀,到处啄食,老板一个电话打来,他就像一个接到部队动员令的现伇军人一样,马不停蹄地前往集合。一个星期前他在我家呆了两三天,就是这样,接了一个电话,然后第二天就急匆匆地回去了。我和二叔相差二十三岁,虽是叔侄关系,但自小关系亲近,说起原因倒也有些滑稽,我曾经做过他情书的代笔人。接下去的故事有些老套,他喜欢上邻家的小妹,苦熬了几天写了一封信,让我这小学高材生为他润色了一下,然后交给对方,但邻家的妹子嫌他家穷,拒绝了他。

这场只有三人知晓的恋爱,没有开始便直接胎死腹中,但却因为我的参与而留下一件见证物,这是当事人二叔自己都不知道的,那是一首诗,我当年抄录下这首诗的时候,也没有想到三十多年后,竟然有机会把它公诸于世。一位农村青春期的青年,在荷尔蒙四溢的年龄里,用青涩的文字记录下当时的心绪,实属正常。但是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只有小学二年级水平的青年,尚且会用诗歌这种形式来抒发情感,在今天的人看来,似乎又不太正常,甚至让人觉得是不可思议的。所以我还是很有必要对那个诗意萌发的时代表示我最崇高的敬意。

这首诗现抄录如下:

苦风

清晨的阳光,万丈光芒

童年的时代,是多么的渴望啊!

火热的太阳啊!是多么的凄凉

无情的风,摧残了玫瑰

童年的时代,确实难忘

秋天的风啊!是多么的凄凉

冬天的瓦房布满了寒霜

大地呀,大地,你叫我多么失望

痛苦的泪落在情场

这首诗当然不登大雅之堂,但是也并非一无是处,因为不要说三十多年前,即使用今天的眼光看也是可圈可点。有秋风、寒霜的正衬,炎阳的反衬;玫瑰作为爱情的象征;四季为脉络,条理清楚;为情而伤的主旨明确,还押的ang韵,再加上对童年反复的咏叹、对大地的强烈呼告,诗歌具有强烈的抒情氛围。这当然是二叔这辈子写的唯一一首诗。

痛苦之下的二叔写下了这首情诗。邻家妹子离开他,贫穷却依然如影随形,而同时如附骨之疽的则是他悲剧的命运。

贫穷是一种原罪,因为贫穷农村中打光棍的人不胜枚举。二叔在写下那首诗的时候,也曾经发誓一定要找到比邻家妹子更漂亮、更好的女人,一雪前耻。然而在这之后的几年里,除了在梦境里却没有任何一个哪怕是丑的女子走进他的生活,而这一切归根结底还是因为贫穷。二叔在爷爷的三个儿子中是个子最高的,一米七左右的个子。兄弟三人中他虽然没有我父亲的魄力也没有三叔的精明,但他是勤劳的,为人也淳朴、忠厚。我家里有什么力气活或者人手不够,父亲第一句话便是“叫老二过来”,而二叔似乎也从来没有拒绝,拒绝在他的人生辞典中只有一种语境,那就是别人拒绝他。不过在谈恋爱这个问题上,“忠厚、老实”也算另一种原罪吧。如此说来,一个贫穷的老实人想要讨老婆确实是有点麻烦。就这样隔了一两年,我家建了新房子,就把原来那间老房子给了二叔,其实那房子还不能算老,至少在村子里仍然算得上中等偏上吧,那是一九八九年左右,村里茅草屋还有不少,丁头府更多,一家几代人聚居在一间屋子里更是比比皆是,三叔当时虽已经二十多岁了,还只能和爷爷奶奶合居在三间一半是泥坯、一半是砖瓦的茅草屋里。而二叔一个人就有了一幢三间的砖瓦房,按理讲贫穷问题也算解决了大半了吧,但是婚姻的问题仍然是没有动静。这也许就是他这个人太实诚了吧!

因为还没有结婚,所以这间房子只是二叔晚上睡觉的地方,很多个夜晚我在那里玩耍,在黑暗中,他让我蹲马步,自己则学着书上的方法吐气纳气,上个世纪七八十年代,受港台武侠电视、小说的影响,很多年轻人迷恋武术,我们也属于其中的一员。他脸色凝重,手掌一推一收,煞有其事,那时的二叔心里应该是宁静的,虽然婚姻大事迫在眉睫,但是未来还是可期的,然而他并不知道,这是他一生中仅有的宁静而平和的时刻了。

随着二婶的到来,二叔整个命运发生了变化,对于一个没有结婚的年轻人而言,一个女人的闯入应该是件好事,然而对于二叔却不是这样的,他们相识在我父亲的草荡,我父亲是草头王,每年冬天都会到沿海的农场包草,而村里的人就会去割草打工赚些钱。这里就有二叔和二婶,当然那时的二婶和二叔没有任何的关系,所以还不好称她为二婶,她的名字叫桂兰。对于桂兰,我父亲、母亲甚至二叔其实早就熟悉,因为她的娘家就在我父亲曾经承包的窑厂附近,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而这个根和底就是她是已经嫁过人了的。是的,她是有夫之妇,而且当时她并没有离婚,她跑到草荡割草的原因是被家暴所致,她被那个整天酗酒的丈夫打得无处存身,才逃到草荡去割草的。就这样在充满着盐分的苦涩海风中两个命运有些相似的年轻人相遇,一位写出“火热的太阳啊!是多么的凄凉”的人内心自是敏感的,一位写出“无情的风,摧残了玫瑰”的人内心自是无比渴望爱情的。同样如此,一位在一个男性面前被无数次践踏的女人,她的内心又是无比渴望得到其他男性的同情和呵护的。就这样他们的爱情就像那茅草一样义无反顾地直戳戳地冒出来并迎风生长。当我父亲和母亲知道后,他们已经如藤萝一样纠缠得难舍难分了。

两年之后,经过一番苦难的周折,桂兰离婚,年近而立的二叔终于和二婶走进了婚姻殿堂。总算不幸中的大幸,有了一个完整的家庭。二叔依然还是穷,结婚时穿了一身茶色的中山装,我拿了一根我的红领带给他,这才有了新郎装的意思,有了些许喜庆之意。婚事他们没有大操大办,只是贴了红喜字,添了枕头、被子,日子就开始过起来,新房自然就是我家原来那间老屋。有人说婚姻是爱情的坟墓,二叔和二婶自然也不例外,原本他们的爱情就有些仓促,加上昔时的彼此吸引、彼此需要、彼此慰藉在经年之后已经稀释得只剩下道义和需要。这样的爱情无疑早已经面目全非。事实上农村的大龄青年走到结婚这个门槛的时候,所谓爱情的美好幻想都已经被现实磨蚀殆尽,二叔自然也不例外。我想他在走上婚姻殿堂的时候除了庆幸之外大概再无其他任何想法了吧。更不要说一洗被邻家小妹拒绝之前耻的豪情壮志了。命运就是这样,它会一步步压低你的人生底线,你骄傲也罢、自负也好,最终都只得在它面前低下高昂的头颅。

两人结婚之后,吵架基本没有停过,就像锅和铲子一样,过日子磕磕碰碰就成了常事。这么过了不多久,一个小生命降临到他们的生活中,这应该是上帝垂怜他们吧!毕竟二叔二十七岁上才进了一个女儿怎么说也是人生一大乐事,他给女儿起了一个名字叫小欢,恰如当时他的心情,欢欢喜喜。然而生下的女儿却是一个兔唇,大家猜测是二婶在怀孕期间吃感冒药的原因。残缺的婚姻加一个残缺的女儿,二叔的心里百感交集,不过从以后的情况来看,这份残缺的婚姻和女儿仍然是上天对他最大的温情。

日子不疾不徐地向前过着,女儿一天天地长大,在女儿两岁的时候,二叔东家借,西家凑,终于凑齐了女儿做兔唇修补的首期费用,把外唇修补好了,但医生告诉二叔,一定要在孩子骨头长合缝之前把上腭补好,否则这辈子就只能这样了,小欢的兔唇属于唇腭裂比较严重的一种,修补好的唇部只是最外面的一层,修补好之后,从外表上看起来,和常人相比只不过嘴唇上有一道小小疤痕而已,但实际上她的上腭还是裂的,所以无论是吃饭还是说话都存在问题。那是二十多年前的事,那时候要做这样的一个上腭修补手术,至少得一两万,而当时二叔家可谓是家徒四壁、一文不名,结婚、以及小欢首次修补嘴唇借的钱还欠在那里呢!总而言之, 二期手术对于当时的二叔而言几无可能,怎么办呢?也许是上天的垂怜,为他们打开了一条窗户缝。这条小缝就是我,也是一个和他们素不相识的明星--李亚鹏、王菲。

小欢十岁时, 我偶然的一个机会得知李亚鹏、王菲有一个嫣然天使基金,这个基金会免费为兔唇儿童修补,我得到这个消息如获至宝,告诉了二叔,我带他们到照相馆先拍了小欢上腭的照片发邮件过去。然后让他赶紧到村、乡、县准备证明材料,对于这样的好事二叔起初根本就不相信,也难怪,对于一直被生活折磨的二叔而言,好事对他来说太过于遥远,对于小欢修补上腭的事,说实话他当时已经几乎绝望了,“反正她是女孩,不愁嫁不出去,就这样吧.....”这是他听了我说的嫣然天使基金的事,一边喝着酒一边流着泪对我说的话。然而没过多久,二叔突然打电话问我材料如何做的问题。原来北京嫣然天使基金打电话通知他把材料传过去,“天上掉馅饼的事”他终于信了。于是我帮他跑材料,最后他和小欢父女俩花了包括路费、旅费等吃用开支在内的三千多块钱,逛了一趟北京,免费做好了手术欢欢喜喜地回来了。小欢-我的妹妹,第一次清晰地对我喊了一声“哥哥”。然后说:“我还和爸爸到天安门看升旗呢!北京真大!” 我含着泪说:“好.....好......”。

小欢的修补嘴唇让小欢走出人生的自卑地带,但是这个家庭仍然在贫困的低谷踟蹰不前,我从没见过贫穷会如此长久地纠缠过一户人家,二叔一家从他们1992年结婚到2015年他翻建房子这之间长达23年,从来没有过一点盈余,房子还是那间我三岁时建的房子,2015年我已经38岁,也就是说那间老房子房龄已达35年,村里它无疑是最老的一幢了,下雨时外面下大的,里面下小的;白天躺在床上可以依稀看到丝丝白光堂而皇之地从瓦缝间溜下来。由于过度潮湿,你甚至可以在房间的一些角落看到长出的黄中带绿的草,那种看上去营养不良、萎靡不振却又生命力极强的模样像极了二叔。村里人明里暗里都在嘲笑着二叔,说他混得连杨二都不如,杨二有一个疯妻,但女儿出嫁之后,日子过得蒸蒸日上,买了人家的宅基地,翻建出一整个院落。二叔的日子无论是小欢出嫁之前还是出嫁之后都没有大的起色。其实二叔是勤劳的,但是两人就几亩田,打工的收入也很有限。不过他们老俩口就生了一个女儿,女儿已经出嫁了,他们这样穷就穷些,其实也无妨。然而事后证明,对于二叔而言,即使是那时的贫穷,他仍然是一个幸福的人。

2015年二叔开始翻建房屋。其原因并不是二叔发了横财,他仍旧是没有钱,但是村干部嫌他家房屋在公路边有碍观瞻,所以通过他亲戚打电话给他让他翻建房屋,并说到时可以到村里去领一笔补助的的费用。这个政策是有的,官方称“旧房改造计划”。这个电话给二叔注了强劲动力,于是他就开始张罗起翻建老房子的事情。幸好前几年经济情况普遍不错,所以很多材料都是可以欠帐的,另外二叔又借了一些钱,就这样竟然把那幢35年房龄的老屋给拆了,建起了三间装修一新的大瓦房,而且热水器、抽水马桶、煤气灶、有线电视、空调、冰箱这些现代化的生活设备一应俱全。据二叔说耗资接近十万。房子建好后,二叔的人生犹如达到了颠峰,大家对他的看法也有了变化,好多人都来参观他的新屋子,那一段时间他听到的好评如潮,大概是他这半辈子听到的好话的总和吧。二婶在建房之后的这一年也变得勤快一些。和人交流时那种自得之情自然而然就流露出来:“我们六队的人都以为我这辈子砌不了房子呢?你看这不砌起来了吗?看不起人,哼!”不过房子是很快建起来了,那一笔笔债却不会这么快消减,而让人沮丧的是,村干部答应的补助最后却不了了之,奇怪的是二叔对此倒也淡然处之,也许这种失望和新房子燃起的希望相比,不值一提。新房燃起的他对新生活的希望无疑是巨大的,这之后的两年不到的时间,二叔一家人的生活就像那幢新房子一样亮堂堂、光闪闪,虽然二叔还是像往常一样穿的是这里一个窟窿眼、那里一块小天窗的原主人不要的衣服。但是精神头却是截然不同的,说话的语气也是充满了自信和豪气。那时候他开始跟着人家后面冲泥浆泵,一天正常二百多接近三百,不冲泥浆泵时他又帮人家鱼塘拉鱼,一天也可以拿个二百多,人家还管吃、管香烟,一年下来五六万块。那时候我已经到苏南工作,偶然一次回去,正常看不到二叔,看到二叔也是穿着满是泥浆的球鞋,胡子拉碴,一副行色匆匆的样子,二婶倒是正常在家,看到我们回来,正好有了聊天的对象,二婶年纪并不大才五十出头,但是因为不太爱运动,所以身体过胖,有高血压,再加上遗传的哮喘,坐在旁边都能听到她的喘息声,但是她还是抽烟,劝她少抽点,她便笑着说:“没事,死就死吧!”一句玩笑,谁也没当真,谁知一言成谶。在房子砌好第二年,也就是二婶51岁这年,她突然在床上睡死了,前一天下午,她还帮着我到镇上去拿快递,在电话里,听到她喘息声很重,还有咳嗽声,她说感冒好长时间了,谁知第二天的下午老家邻居打电话给我母亲,报告这个噩耗。问后才知道,是她大女儿打她电话一直没有人接,大女儿让小欢的公公婆婆来看看是什么情况。结果发现人还躺在床上,但是已经僵硬了,床边放了一瓶酒和感冒药,我妻子后来分析说可能是吃了感冒药又喝了酒,起双硫仑反应。酒精容易与头孢类药物发生反应,出现胸闷、心慌或头晕等症状,这就是双硫仑反应。双硫仑反应严重可以引起气道梗阻、窒息死亡。二叔当时还在工地往家里赶的路上,我强作镇静打电话给他说:“家里有点小事,你回来看看,路上注意安全!”“好的,没事!你放心。”二叔语气轻松,他还不知道他的生命前方正在发生怎样的可怕而令人难以置信的悲剧。

是的,所有的人都没有想到二婶正值壮年会突然死亡,而在这之前,所有的人都把注意力集中在二叔的女儿小欢身上。小欢生在二叔家也算是一种不幸吧,生下来兔唇,直到十二岁才算修补好,但终究是一个破相,二叔家里穷,生活条件不是很好,空调、电冰箱这些普通人家必备的生活设施他们全都没有,所以小欢在二十都不到,十九岁的时候就早早嫁人了。男方还是我的学生,普通的庄户人家,家境一般,但是一家人都还算勤俭持家,男方做漆匠,算是有一门手艺。为人豪爽、实诚、热情,比小欢大4岁,但对小欢很好,这样的日子对于小欢、二叔、二婶而言都还算差强人意。更令人高兴的是,小欢婚后没多久生了一个男孩,全风全水、没有破相、虎头虎脑,很是可爱,这算是锦上添花了。这样的日子其实对于大多数人而言并无什么特别之处,更谈不上惊喜,结婚、生子谁不是这样的呢?还有孩子上学、结婚、买房,苦日子还在后面呢。但对于小欢而言这样平常的日子只过了6年不到的时间,便没有了后来。她23岁上被查出贲门癌晚期,而且是恶性度极高的库肯勃氏瘤,存活率极低。当时是我老婆帮她找的医院、找的专家、找的床位,在我生活的苏南城市动的手术,这就是所有人都在关注小欢的原因。手术做好后三个月左右,二婶就出了这档子事。

那是2017年年末,离过年还有半个月,天空中下着纷纷扬扬的大雪,二叔给二婶料理后事,那个和他相爱相杀,半路夫妻却最终未能走到头的女人,没了。办丧事的几天闹哄哄地没什么感觉,等人走了后,二叔那才建了两年的房子一下子冷清下来。再也没有人和二叔吵架了,这时连打得头破血流的日子竟然也成了美好的回忆。二叔的新房在那个冬日布满了寒霜。无论是大地还是上苍都在把他生活的希望一点点地抽走。那个对他来说说不清是爱还是不爱的女人现在挂在墙上,还是笑着,但永远不可能再说话了。二叔的世界只剩下自己的回声,他便一个人在家里拼命地抽烟、拼命地喝酒,喝着喝着就哭了。

“没想到你会走啊,没想到啊!你坐起来骂我两句呀!你那么厉害的人怎么会这么不结实呢?我那天就不应该去打工,应该带你去挂水啊!不知道啊,谁知道......”

我们习惯通过强烈的自责来表达对亡人的愧疚,以此来抒发内心的伤痛。然而人一命二运,生离死别早有冥冥之数又岂是人力可以决定的啊?其实二婶的死真就是个意外,我们便劝他:“二婶走了,小欢的事还要你帮衬呢......”

是啊!相比于二婶,小欢这个病更牵动二叔的神经,本来是两家人全力救治小欢,谁知横生这个枝节。村里有迷信的老人说二婶帮小欢挡了一劫,小欢说不定就不碍事了。唯心之说自不可信,但是我们又愿意冥冥之中的那位万能的神,这一次能够放小欢一马,毕竟已经提前带走了一位,那么把命数给这个孩子吧,也不要说把二婶的寿命补在小欢身上,只要让她过一个正常人的寿命就可以了,至少让她看到自己儿子结婚生子吧,至少把生自己的人送走,把自己生的人养大,这是我们生而为人最低的愿望。为人一场,不就是为了来人间来修炼、历劫了吗?你这么早把她带走,她还怎么修炼呢?怎么历劫呢?让她在人间受受苦吧!然而无论我们所有人作出怎样的努力和乞求。小欢,这个苦命的孩子还是在25岁那年离开了人世。25岁如花的年龄,生命却戛然而止。二叔的世界彻底地崩塌了,25岁结婚,53岁妻死,55岁女亡。到头来仍然孑然一身。上天把给他的全都收回去了。二叔犹如中了一个恶毒的诅咒一样,前半生贫穷,后半生孤独。而作为上天的子民,他自始至终没有丝毫懈怠,既没有对生命不敬,更没有玩世不恭,辛辛苦苦干活,踏踏实实做人。除了抽烟、喝酒,并无不良嗜好,然而命运就是吃定他,把他囚在痛苦的牢笼里让他无法脱身。

小欢走后,二叔的生活彻底乱了。他没有再哭,泪腺仿佛都已经干涸了。只是拼命地抽烟、喝酒。以前只有几两的酒量,现在每顿不少于半斤,喝醉了就睡。家的附近到处都是烟蒂,那一根根中间黑四周黄的烟蒂密密麻麻地堆在一起,像一个个小火罐,它们是二叔疗伤的药,更是二叔悲伤的盅。在一圈圈的烟雾中,伤痛聚了散,散了聚。聚散之中,一层痛苦覆盖又一层痛苦。最后二叔大概也忘记是为什么而抽烟,为什么而痛苦的了。

二叔的生活除了看电视还是看电视,一看就是半天,别人进他家,他不知道,别人叫他他也不知道。更可怕的是锅里都着火了他还是不知道。直到腾腾的烟雾跑到他房间叫他,他才记得自己刚才在热菜。赶到厨房时,锅烧化了,火快上房梁了。一次、两次、三次.......最后家里没锅没灶,只得重新置办,问二叔,他总是“嘿嘿”地笑:“忘了,又忘了!”也许上天都觉得不好意思再伤害他了,所以至今还没有发生大的火灾。

二叔的生活还在继续着。他现在每天在外面打着工,数九寒冬、炎炎烈日、蚊虫叮咬。一天十几小时穿着下水裤泡在水里。手里端着泵枪,其实冰冷也好、叮咬也罢,身体的劳累对他来说反而是一种解脱,因为他不要想二婶、也不要想小欢了。这就是诗人二叔的半辈子,他根本就不是诗人,连诗歌爱好者也不算,但是无疑他的命运写满了诗人的忧郁。他的生命就是一首题为“苦风”的诗。

去年腊月二十九,我们一起去给祖坟烧纸,经过小欢的坟墓,他让我们停车在河的北面,他一个人戴着老人帽,拎着一捆纸在呼呼的北风中踽踽独行,走上了那座一如他命运的小桥,不远处是他女儿的坟冢,那里青烟袅袅,是阴阳凝视化成的烟火,也是灵魂的相思砌成的望乡台。二叔的背影在尘世的风中那么弱不禁风,却又无比坚韧,我和妻看着看着,泪水流了下来!

这时一个视频通话响起来,接通后,看到是二叔在喝酒的视频,他和几位工友在工棚里,正抽烟喝着酒,我的两个孩子听到二叔的声音,都围了过来,喊着“二爷、二爷,你什么时候过来”的话,二叔高兴地连声答应,还不忘关心两个孩子的学习:“考好了,爷爷有奖、有奖......”

我看到视频中工棚外面的雪已经停了。--2020年5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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