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和狗

印象中母亲是不太喜欢狗的，其实准确的表达是母亲对狗是没什么感觉的。

在母亲忙碌的前半生里，狭长的时间夹缝里，不要说一条狗，连狗毛似乎都挤不进来。在她的田间到灶间的两点一线中，充斥着连狗都会气死的单调和乏味。那时的我倒是养了几次狗，但在这几次短暂的养狗记忆中母亲存在的印象却是极为模糊。

这样一来就很容易理解，我养现在的这只博美犬时母亲的态度了。当时的情况是两个孩子迫切想要，而我老婆是反对的，母亲开始是无可无不可的态度。但是到了后来，母亲竟然成为反对最强烈的一个，母亲的反戈一击让两个孩子有种被“背叛”的感觉，他们开始批判他们眼中慈详的老太太。最后如果不是我一意孤行，养狗的事就算是泡汤了。

这条“可怜”的宠物狗便在这样的一个家庭多方势力没有达成一致的情况下来到我家。当我用塑料薄膜给狗笼围圈挡风时，我可以明显感到背后冷热两股不同气流，冷气流自然来自于母亲那仿佛洞察世事的眼神，她只说了一句非常简短的话。

“养了你就要牵呢！”

“这你放心，我养了肯定会负责的！”我头也不回地说。

“我牵、我牵......”两个孩子抢着回答道。女儿说着就要抱那才两个月的小狗。

我哑然失笑：“你现在牵，那不是要它的狗命吗？等它长大了，你和哥哥，一个早晨牵一个晚上牵。”

“好咧!”

狗一天天地长大了，白绒绒的，像一个小球，着实可爱，也成功俘获除母亲以外所有人的心，于是每天溜狗成为我们家必备的常规活动项目。母亲的担心看似成了一句戏言，然而，爱这个东西，没有坚实的基础，其实并不牢靠，很快大家对于溜狗这件事失去了兴趣，先是两个孩子。儿子作业很多，自然是没有时间；女儿整天看电视，最近迷上画画，连笼子里的狗都懒得去摸，更别提去溜狗了。作为始作俑者的我，有时在电脑边码码文字，思路刚刚打开，又舍不得丢下手中的键盘。于是一言成谶，母亲的担心就这样成了现实。整个局面发生了颠覆性的变化，当初养狗最为积极的三个人：我、儿子、女儿，在溜狗这个问题上互相推诿，偶尔一次也是草草了事。反而是当初坚决反对养狗的两个人：妻子、母亲成为溜狗队伍中最坚定的执行者。妻子的主要任务是提醒、催促、斥责并用促人反省的方法对我进行动员。母亲则什么话也没有说，边埋怨边从笼子里抱出狗、系上绳、打开门，无奈地溜狗去了。这时我才理解母亲那番话的真正含义，今天的情形原来是她早就预料到的。

正如母亲对狗不待见一样，这条博美犬对母亲向来也是秉持着敬而远之的态度。它最喜爱的当然是两个孩子，然而孩子对它的爱如夏花一样灿烂而短暂。现在无论它喜不喜欢，能带它一日数次出去兜风的只有母亲，它没得选择。而对于母亲好像也是这样，她已经快七十岁的人了，患有糖尿病，膝盖半月板磨损厉害，疼痛如虫子一样不断蚕噬着她的神经，休息是她最需要的。且对于这条小生命，她也没有太多的喜爱，但那又怎么样呢？它是儿子带回来的一条生命，是孙子、孙女的玩伴。她看似可以选择无视，而且她以知子莫若母的先见之明已经告诫过了，但那又怎样？儿子可以无视；孙子、孙女可以无视；甚至儿媳妇也可以，但她不能，因为她是最后的选项，所以她没得选择。于是和无数次这个家庭面临困难一样，她还是以古稀的残躯成了最后最坚实的屏障。一如十多年前的那一个月，先是父亲突发疾病去世，然后是六个多月的孩子胎死腹中，我失去了父亲和儿子，母亲失去丈夫和孙子。母亲对我说：“你是一家之主，你要撑住！”可我知道，真正撑起天的却是母亲。之后的十多年里，母亲带大了孙子、带大了孙女，现在轮到一只宠物狗了。唉！不知什么时候，对儿孙的爱、家庭的爱，早已经成了她越来越重的负担了。

前几天母亲说了一个和狗有关的事件。母亲在打扫卫生时，小狗突然从笼子里跳了出来，不小心尾巴缠上了旁边的一条绳子，而且是越缠越紧，小狗疼得嗥嗥叫，母亲赶紧去解，但是小狗又不让她近身，母亲后来拿了一把剪刀想剪掉绳子，但是小狗在那发狂般地转，母亲又怕伤了它。后来，在母亲大声喝斥下，小狗躺在地上，才让母亲顺利地剪断了绳子，母亲边说边心有余悸地用柔和的眼光看着缠在她脚下玩耍的小狗，那个时间，家里只有母亲和狗，他们竟然成了彼此的依靠。我突然心中一动，不知从什么时候妈妈的话里关于小狗的内容多了许多：什么我们家的小狗性子野啦；什么今天溜狗时，门卫问我们家小狗卖不卖啦；什么小狗今天遇到一只一样的博美啦......

是啊，不知什么时候，溜狗成了母亲每天必备的活动套餐，我都羡慕小狗的超级待遇，人家小狗一天最多两次，我们家四五次。是啊！无论爱与不爱，母亲总是能把它演绎成一种生活的常态，并用温暖来加持，这是不是一种修行的境界、不过，我不知是该庆幸还是该自责，因为我不知道母亲牵狗的那根绳到底是爱是责任还是寂寞。

那次，我开着汽车即将离开小区，从反光镜里看见佝偻着腰的母亲牵着小狗，和小区同样是牵着狗的老人们在聊着天，这时小狗迫切地想要往前跑，母亲手里那根绳收紧，而我心里猛然一疼。--2021年10月28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