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宋是小镇上的一位修鞋匠,现在算是仅存的两位修鞋匠之一了。大概也算得上是小镇上最老的修鞋匠之一了吧。
老宋的修鞋铺在小镇上属于比较显眼的。和一般修鞋匠在露天下设摊不同,老宋的修鞋铺可是一个大的别墅,当然是别墅最边的一间,鞋铺的门正对着小镇的中心大道。和街两侧林立的商铺一样,老宋的修鞋铺也是有招牌的,不过这招牌稍有些特殊,它既不是用镀金镀镍的铁皮制成的金属字,也不是用灯箱、霓虹灯、LED制作而成的发光字,而是在修建这所别墅时,在房子的墙壁高处横向用瓷砖拼凑而成的几个大字。也许是囿于材料的限制,也许是那位贴砖师傅书法水平很一般,总之那几个字写得确实不怎么样,直头直脑的、风格算是放大的甲骨文吧。那内容却很有个性,叫“老宋专修各色SL皮鞋”。SL牌皮鞋应该是曾经一款很出名的皮鞋吧,但貌似对当下的年轻人来说很陌生。不要说时下的年轻人就是对于我们这些年逾不惑的中年人而言也不熟悉。但这并不妨碍,老宋固执地把它作为自己招牌的核心内容。SL皮鞋就SL皮鞋吧,反正就是修鞋这档子事,这种想法也是老宋女儿和女婿同样的想法,据说他们也曾经因为这个招牌和老宋协商过,但结果自然是拗不过老宋那对SL皮鞋的情结。
说到老宋的女儿、女婿,老宋还是很感谢他们的,否则以他修皮鞋的那点家底怎么可能在小镇的街面上建这么一幢三上三下的豪华别墅,如果建不了别墅,那么他只能搬到镇后面的乡下了,把原先的宅基地让给有能力建别墅的人。如果真的这样,那么自己又得起早贪黑地拎着家伙什到镇上露天摆摊修鞋,那可是一夜回到解放前啦!就像河西的二瘸子一样的,哪有现在这样舒服,有人来修鞋就修鞋,没人修鞋就看看风景。还有一点很重要,自己的地盘,自己说了算,那些个旧包包、碎皮皮,破鞋鞋以前就像一个个被人嫌弃的乞丐一样,无奈地躲藏于某个阴暗的角落,现在一个个扬眉吐气地、横七竖八地占满着这二十几个平方的空间,一直延伸到这一间房屋前面的水泥场面上。在水泥场和街面的交界处,老宋摆放了四台破旧的修鞋机,它们一字排开、气宇轩昂,睥睨着面前来来往往的行人车流,似乎在宣示着主权。它们又似乎是一群为主人守家护院但衣衫褴褛的家丁,它们身后的那一群缺胳膊少腿、歪鼻斜眼的包包、鞋鞋们,远看去犹如一支穿越时空突然冒出来的散兵游勇,而老宋就气定神闲地坐在中军帐。虽说是自己的地盘,但也不能完全听随老宋如此任性。和街两边那些清洁干净的店铺而言,老宋家脏乱差实在是让人看不下去,街道办为此多次找了老宋又找了老宋女儿、女婿,老宋自是装聋作哑,老宋女儿、女婿倒是觉得不好意思,但是和老宋软话、硬话说了一大堆都被挡回,说到底,这块宅基地可是老宋的,理论上有钱的女儿、女婿也只能算是外来人。这么一来二去,街道办也懒得管了,反正他又没有妨碍到邻居,虽说有碍市容,不过修鞋这种手艺本就是邋遢的行当,再说了,修鞋的手艺人镇上可不多了,真一个都没有,也不方便。
虽说老宋门前包包、鞋鞋们撑起一片繁荣,但来修鞋的人似乎并不多。至少老宋在给我修包的近一个小时里一个顾客都没有。老宋一边给我修鞋一边说,某某的一个包要好几万。老宋难以置信地反驳:
“几万,一两黄金才多少钱,她那个包应该全是用黄金做成的呢!”
我说:“几万不算是贵的,还有几十万、百万、千万的呢?不是黄金做的,就是普通的皮,不过有的是限量版的.......”
不过似乎老宋并没有听明白我的话,所以也没有接话茬,老宋的耳朵不太好,眼神也不好,修鞋机的线断了,他在那里摸索了半天也没有穿上针,我想蹲下来帮他忙,他说你别挡着我的光,我只得站起来往后让了一下,看着他低着那只有几根白发的头凑在油呼呼的修鞋机面前,把那根黑塑料线在针孔面前晃来晃去,穿来插去,就是捅不进针孔。似乎是担心线不够长,老宋抬起头,把那线从鞋机上面的几个孔内又拽了一下,线长了几厘米,他把那线头对着光线仔细看了一下,又低下头来寻找针孔穿线了,这样几次才算穿上了。我把手里的皮夹递给他,他看了一眼我那鼓囊囊的皮夹说:
“你把里面的钱拿出来,贵重的物品也好好保管,嗳!”老宋说每句话喜欢用一个“嗳”字来加强语气。
我笑着说:“里面没钱,都是卡!”
“那也拿出来,我这里比较乱,掉下来可就找不到了,再说有东西也不好修理!嗳!”老宋坚持道。
我把钱夹收拾清爽递给他,拉链头坏了,在苏州一直拖着没换,这次回老家和妈妈去镇上有事经过老宋门前,正好让他修一下。老宋手里开始换拉链,嘴里开始摆起龙门阵了。首先就刚才钱包的贵重物品要保管好的话题进行延伸,某某人从银行取了钱出来,遇到地上有一沓钱,这时有一人拉着他,问他要封口费,最后自然是货真价实的封口费换成虚假的一沓草纸。诸如此类的钓鱼类骗钱的案例说了好几个,有别人的也有他自己的,有亲身经历的也有道听途说的。虽是老掉牙的案例,不过老宋是好心,我们也姑且听之。
老宋的话匣子里必不可少的一个内容是他9岁时经历的生死劫。
“1949年国家刚解放,那时候条件真是差啊!没吃没穿的,我姆妈没得办法,给我吃了皮糠,吃得我在河摊上几个小时拉不下巴巴,寒风阵阵,阎王老爷就在我旁边准备带我走啊!嗳!邻居家仅有一点香油,姆妈问人家借了给我喝,我才活过来,才有了今天的我,否则那还有我在这里修鞋,骨头都烂得不知在哪里了。嗳!那像现在的人条件好啊!一个包都几万,现在用坏了,都不修了,直接就扔了,嗳!”这段老黄历我已经听了不知多少遍了,但是每一次听了以后总还是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恐惧,不吃是死,吃了也会吃,死亡近在咫尺,这就是贫穷的代价,也是我们先辈们曾经经历过的生活常态。想必老宋也是如此,这才使得那个梦魇般的时刻被他作为复读机般向每个来修鞋的人进行背书,这其中包含更多的是后怕的庆幸和庆幸的后怕。
因为家里还有些事,妈妈有些着急,催老宋快点,老宋辩解道:
“着急不来的,你吃饭也得一口一口地吃呢?你们从远处来我这里修鞋,是看得起我这个老头子,我要对得起你,得把你这活做好,你看这拉链,你得向内扳,再往下压了拉,遇到拉不过的,得缓一缓,往回倒一下,顺着齿拉。好多人不明白这个道理,往外扳,向上提,遇到拉不过的用力扯,拉链能不坏吗?这个窍门其他修鞋的不会告诉你的。你不要着急,我再帮你加点油。”老宋边说边不慌不忙地从旁边的一个小瓶子里,沾了一些机油沿着拉链齿“嗞啦”一声滑过,然后再反复地把拉链拉了几遍,直至非常顺溜才交给我。
接着修妈妈的小包。老宋继续拉他的家常:
“上次有一个镇南的小伙子在我这里修鞋,他说他上初中时在我这里修鞋的,现在他在国外工作,国外啊,你说这.......老板,你在哪儿发财啊!”
“我不是老板,我是一个穷教师,以前也在这里上初中,也在你这里修过鞋,也在这个镇上做过老师,现在在苏州.......”我回答道。
“苏州啊!是个好地方啊!我几十年前就去过苏州,那儿有虎丘塔、白寺塔、寒山寺,还有阊门,我们老祖先就是从阊门下来的......”
“是的,我们祖先也是洪武年间洪武驱散到这里的。”我附和到。
“苏州好啊!嗳,上有天堂,下有苏杭,镇上医院里有个叫宋XX的你认识么?”
“我说我认识,他也在苏州,他是你侄子,对吗?”我和他侄子有一面之缘,老宋没有接我的话,他在专心挑一个适合母亲小包的拉链,他在那个铁盒子里翻了又翻,最后找了一个金黄的有一个皇冠的拉链,和妈妈的黄色小皮包挺配的。就这样两个包修好,已经远超半个小时了,最后付钱,十二块钱,我扫视了一下四周,没有微信和支付宝的小牌牌,便递给他五十块钱,并笑着问他:
“怎么没有挂个微信、支付宝。”老宋没有回应,他大概又没有听见,不过,即使听了,他可能也不懂微信和支付宝是个什么玩艺儿。他反复把我给他的五十元对着光照了又照,我知道他是担心收到假钱,便说:“你放心,我的钱不会有假。”他说:“都要看,我的钱你也要看。”
我们出了修鞋铺,老宋先是关照把东西带走,然后用他那洪亮的声音为我们送行:“恭禧你发财啊!一路平安......”那洪亮的声音混在正午的阳光里,那样炽热。
上了车,母亲抱怨道:“这个老头子话太多,两个拉链花了快一个小时,在苏州十分钟就修好了。他眼神不太好,又拉呱,生意难怪不太好。”我笑笑没说话。
我驱着车奔驰在乡村田间的水泥路上,二十多年前,这条路是我上学的必经路,那时只是一个乡间小道,连沙子路都不是,到了下雨天,坑坑洼洼,又是水又是泥的,让我吃尽了苦头。一个星期日的黄昏,我那双塑料凉鞋终于在这片泥泞地中彻底罢工,一只鞋的帮断了,一只鞋的带断了,我赤着脚拎着一双鞋走到一家鞋铺,那个修鞋匠,在昏黄的灯光下为我一点点地修补那已经不成形的凉鞋,用着浑厚、洪亮的嗓音,用着带“嗳”的语音和我唠嗑,那股温暖至今难以忘怀。--2019年9月2 4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