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河
在我房子的边上有一段京杭大运河,它最初又叫江南河。我打开窗户就可以看到它,我每天晚上散步也会看到它。我和它着实是有缘分的。
还记得十多年前,我第一次来苏州,那是一个下午,天空灰蒙蒙的。我来到这个小镇的一所学校应聘。从学校出来,心情有点沉重。十年前浒关老镇拆迁还没有开始,人气不错,可那些建筑终究无法掩住年代的沧桑。我从苏北一路南行所看到的令人称羡的经济发达的景象,甚至不久前看到苏州城的喧闹都仿佛在瞬间变成美丽的泡影。在浒新路的一个公交站台上,我看着那道路上飞舞的尘土,觉得自己似乎是一脚踩进了某个被尘封的江南角落。
出了学校大门,我沿着浏沽泾西行,那时的我还不知道这条河叫浏沽泾,那只是一条普通得不能再普通、散发着气味的臭水沟而已。一里路不到,我的面前出现了一条喧闹的河流,河面上的船来船往,马达轰鸣着,时不时传来短暂而响亮的鸣笛声,有时还会有如长龙般的船队驶过。我的心突然有种悸动的感觉,河面水汽蒸腾,在那个下午,把江南的韵味瞬间烘托。沿河的是一条用极有年代感的条石铺成的高低不平的道路。一路延展开来,像一条汉服的腰带,泛着黄色,带有褶皱,歪歪扭扭地束在运河的腰际。很快我从一位散步的大爷那里知道了这条河流的名称,竟然是大名鼎鼎的京杭大运河。这就是我和这条河的初次相逢,是那样的猝不及防,是那样的扰乱心肠。
说到京杭大运河自然绕不开隋炀帝杨广。“炀”是杨广的庙号,据古代《谥法》说:“好内远礼曰炀,去礼远众曰炀,逆天虐民曰炀,好大殆政曰炀,薄情寡义曰炀,离德荒国曰炀。”就是说远离人民、不尊重礼法、好大喜功、薄情寡义、无德、治国不力,谓之曰“炀”。其实杨广起初的庙号是“明”,由其孙越王杨侗追谥,农民军领袖窦建德追谥杨广为“闵皇帝”,后来李渊逼迫傀儡杨侑禅让,建立唐朝,追谥杨广为炀皇帝。李灭隋建唐,对于末代皇帝杨广自然不会给他好的谥号,隋朝灭在杨广手上,他当然也称不上“明”。杨广的一生一方面就像他所开挖的大运河一样浩浩荡荡,波涛汹涌:他文治武功、雄才大略,一时无二。任晋王期间,率军南下消灭南陈,结束从西晋之后220年的乱世,使中华大地重新归于大一统;即位后,开创影响深远,堪称封建统治基石的科举制度,甚至他的诗还被唐太宗李世民称赞为“文辞奥博”并谱成曲,让乐官唱和;修隋朝大运河更是功在千秋万代。这样的皇帝你说他一无是处,说他昏庸,真的毫无说服力。但是另一方面本应繁荣的隋王朝却因为他北征吐谷浑,三征高句丽,穷兵黩武以至最后土崩瓦解。他为实现自己的政治理想,而置万民于水火,急功近利最后身亡国灭。这种罪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历史特例令人扼腕长叹而又抚膺深思。这一切也像这滚滚流淌的运河水一样,既能惠泽万民,也能化身洪水猛兽,是功是过只待后人评说吧!
我在沿河的一间小商店买了一瓶矿泉水,一边喝着一边在门前找了张小竹椅坐下,平视着这条非同凡响的大运河。运河的两岸都是密密麻麻的民居,对岸民居有江南水乡粉墙黛瓦的特色,算得上整齐;而我所在的这一侧,民居稍显芜杂,其中有一些和我背后的房子很相似,颇有特色,屋梁、立柱都是以木质为主,屋正面为开放式,一排排刷着红漆的门板,慵懒地排在屋前。这些房子看上去有些年代了,里面很杂乱,几个老人坐在里面闲聊着,一条狗趴在门槛边,伸着舌头,把头和身体摆成一条直线。暗红色的门漆、斑驳的痕迹,描写着午后的宁静,也隐晦着经年的故事。我看着这近在咫尺的运河,听着那水浪拍击河岸发出的啪啪的声音,竟然让我有种久别重逢的别样感受。是的,那一瞬间我想起了我家门前的那条小河,说它小,当然是和眼前的京杭大运河相比,无论从其规模还是历史、名气而言,它都无法和这世界上最长的人工河相比,但是它自有它无可比拟的地方,比如说,它直通黄海,和运河在内陆纵横驰骋相比,和汪洋大海零距离接触,自有别样的豪情。但是自从工作之后,我每次都是匆匆而回、匆匆而去,门前的那条小河早已成为我摩托车把手边时隐时现的一条白线,想到这里我内心有一种怅然若失的感受,那是一种遗忘掉自己极为珍爱的东西而突然想起的恍惚。而在这个下午运河河面飘浮的雾气朦胧了我的眼,让我仿佛穿梭时空,重新回到嬉水的童年,耳边也仿佛响起了儿时伙伴们的玩闹的声音,一种久违的温情从心间缓缓升起。
我站起身,信步在河边徜徉,脚步踩踏在凹凸不平的石板上,任由河风吹拂着面庞,心里的郁闷也随之隐隐飘散。在那一瞬间,我有种置身沈从文的《湘行散记》中的感觉。虽说那宽阔和缓的运河水和湘江的险滩林立有些区别,湘江的长河清流和浑浊的大运河也不尽相同,浒墅关两岸的民居自然也不是湘西鲜明风格的吊脚楼,但是这些似乎都阻挡不了我固执地把它当作湘江中的沈从文停留的某一段。也许是那异乡的水雾让我和沈从文当年有着一样的感受;也许是那来来往往的轮船让我联想到沈从文笔下的戴水獭皮帽子的朋友和那些多情的水手了;也许是两岸林立的商店让我想到那些吊脚楼下招揽水手们的烟店、皮匠店、米店、药店;也许那一瞬间我意识到这是一条和湘江一样写满故事的河。我和这条河的缘份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到来了。
复兴河
对于我而言,爱上一条河流,不是它的清澈如许,也不是它的弯曲如斯,甚至不是它如母亲般哺育我们,而是它们的故事。每一条河流都是有故事的,爱上一条河流则从听到它的故事开始。
我现在的家是在被称为人间天堂的苏州。环绕苏州的是一湖一河,湖是太湖,一河是世界上最长的人工河京杭大运河。这一河一湖就像苏州的两条大动脉,把那白色的血液输入苏州城里成千上万条静脉-小河,这就使得这座两千多年的老城焕发出了勃勃生机。
京杭大运河就在我所住的小区的边上,每天我枕着大运河的涛声入眠,在船的鸣笛声里我会进入甜蜜的梦乡。这条大运河是隋炀帝开掘,造福老百姓近千年,是一条名副其实的黄金水道。每当我看着这条滔滔的河流便会产生一个奇怪的想法:
“陆游说‘三万里河东入海’,那么所有的河流最终都要向东流是吗?”
如果那样的话,那么它也会流经我们老家门口吧,我喃喃自语,随即我又自我否认:
“那可不一定,入海口有好多呢?”
城市上空的月亮静静地看着我自问自答,我发现我和它今夜都是那么的孤独。今夜是十五,然而本该满轮光辉的月亮却被地球给挡住了,地球上的人们都在兴高采烈地观看这难得的景观,而我却莫名地和明月产生共鸣:“有谁了解月亮此刻的悲伤,如我一样。”
是的,在这个地球遮住月球的时刻,我莫名地想起了很久没有回去的故乡,想起了老家门前的那几条河流。和苏州这两条大湖大河相比,我们老家的那几条河实在是微不足道。但在我的心目中它们是我童年时最好的玩伴。那时候母亲洗衣、淘米都要到门口的那条名叫复兴河的河边去,我则在边上用手泼水玩耍,有时候竟然还会有几条小鱼来亲我的手,它们一定是把我的手当成了美食了吧!母亲说这条河和我们村子的名字一样,听说一直能流到东海去呢!这条叫复兴河的河流在我粗识了一些字之后,有时会有一种莫名的激动。因为我知道这“复兴”一词的含义很美好:“重新兴旺发达”,“重新”是不是意味着我的祖先居住的地方曾经很繁荣兴盛。那么,它是一个怎样的情景呢?怎么就没有人提到过呢?再环顾自己的乡亲,都是再普通不过的老百姓。渐渐长大了,那曾经很有意蕴的名字竟改成了土里土气的“胡灶”。不过这告诉了一个我不得不接受的事实,我的祖先和这里的万千黎庶一样都是烧盐灶的,没有任何我所想象的显赫过去。当然也有我不理解的地方,比如我姓陈,并不姓胡,这是为什么呢?
“我们的老家不在这里,是在老复殷村。”父亲说。
复殷村也是我们这个乡镇的,只不过距离我们村有十几二十里路,在马路河西,马路河是1952年冬天,大丰县委县政府组织13000多名民工开挖的一条南北走向、规模较大的河流,现在仍然承载着相当大的运输作用。
“噢,原来我的祖先是移民。”虽然这个移民的距离并不太远,但是作为移民有一个共同的心理,他们是冲着过上幸福美好的生活而移民的,用复兴一词,自是包含重新振兴之意,这里也有一个“复”字,也许起名者表示不忘根本,与复殷是同体连枝的意思。”在一瞬间,我所有的疑惑都得到了解答,但是又似乎都没有得到解答。
我们附近还有一个更神奇的河名叫血泰河,据说在清朝时挖这条河的时候,挖到了陶土层,这些陶土在水中浸泡,呈现出血红色,一开始人们很慌张,以为是挖到了什么邪物,后来才明白其中的原因。这些河流伴随着我们的村庄几百年了,以前村子里种水稻,所以田间有很多条沟沟渠渠。但是后来由于改种棉花,这些沟渠逐渐地就消失了,甚至有一段时间人们还把农药的残渣倒到河里,致使河里水质迅速变差,一些动物的尸体有时也会在河中发现。一个另类的血泰河让人心痛地又出现了。
还有更神奇的传说来自一条名叫“斗龙港”的河流。说从前有一户人家养了一头牛,这头牛非常健硕,是远近闻名的牛王。但是这段时间,主人发现每天清晨牛身上都是水和泥,甚至还有伤痕,就觉得奇怪,后来就悄悄地观察,结果发现这个头牛竟然是到附近的恶龙滩和一头蛟龙打架。这头蛟龙一直是村民们的心腹大患,隔三岔五就会出来伤人。想不到,家里的这头牛竟然是为民除害来了。这时双方正斗得不可开交,蛟龙利用空中的优势,不断从半空中袭击老牛;而牛则有双角的威力,只要和蛟龙一接触,它就猛地用角刺向蛟龙。双方各有优劣,谁也无法打败另一方。一时间,在恶龙滩方圆几十里是狂风阵阵,雷声轰鸣。蛟龙尖利而急促的鸣叫,牛深沉而响亮的怒吼,交织在一起,撼人心魄,动人心魂。胆小的人如果见了,恐怕早就不省人事了。这时候鸡鸣了,东方仿佛就要露出鱼腹,牛卖了个破绽,退出了恶龙滩,蛟龙赶紧钻到水里去了,牛像往常一样回到了牛棚。主人决定助牛一臂之力,就请铁匠打了两把又长又锋利的镰刀,绑在牛的角上,结果再次交锋蛟龙被牛打败了,逃走了,逃的时候疼痛难忍,身体不断打旋,这就有了今天的斗龙港九曲十八弯的地貌。斗龙港之名也就由此而来。我们老家酒厂系列酒名就叫做“斗龙”。我的那些乡亲们正是喝着那廉价的烈酒,在沿海之滨战天斗地,在盐碱地上建设出自己美丽的家园。斗龙就是他们心中最伟大的图腾。
月亮终于从地球的阴影中挣脱,观看月食的人们发出遗憾感叹声,而我则有一种解脱的庆幸,月色清辉重新洒在那充满生机的运河上,很快新的一天又开始了,城市的第一缕阳光将照在我的窗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