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十五滴一星,正月十五雪打灯。”这是故乡流传甚广的一句民谚。是不是每年的八月十五都有雨滴落下,我已记不清了,却清清楚楚记得,每年的正月十五,都是在纷纷扬扬的大雪中度过的,那种鹅毛似的的雪片夹杂着米粒似的雪籽,伴随着呼啸的寒风,斜斜地飘落下来,砸在红彤彤的灯笼上,发出了美妙的沙沙声,仿佛一首首迎春曲,正在把冬眠的大地唤醒。
在故乡,正月十五亦是过年的一部分,当那长长的尾声嘎然而止的时候,人们就要进入春耕农忙季节。这样以来,正月十五就显得珍贵而热闹,尤其是到了晚上,闹灯、赛等、灯谜、灯展五彩纷呈,家家户户灯火通明。大人们从下午就开始着手准备晚上的饭菜,炉茶面煮茶豆,扎肉馅包疙瘩,个个忙的不亦乐乎。疙瘩要烩在油茶里,就需用铁锅将玉米面炒熟,把红白萝卜、油炸豆腐切丁,佐以提前泡好的杏仁桃仁,用微火在锅里蒸煮,夜幕还没降临,茶豆的香味就在村里弥漫。这时,此起彼伏的爆竹声就会传来,村前村后便呈现出灯的海洋。屋檐下的大红灯笼、祖坟里送给先人的灯笼、碎娃手里打着的灯笼,还有屋内小房里,为小娃守岁而挂着的一串串长命灯笼。这些或远或近或大或小或明或暗的灯笼,伴随着飞舞的雪花,摇曳出一个个五彩斑斓的世界。
至今,我都没搞懂那时的雪,是那么的多那么的便利,说下就下,无一点征兆。不像现在那么难场,干打雷不下雨,往往酝酿已久的雪,却在人们的期待中草草收场,留给人的是长长的失望。
记忆最为深刻的雪打灯情景,有这么两次。
一次是在八岁那年的正月十五晚上。那时,乡下文化生活贫乏,能给人娱乐的除了露天电影外,就是故乡的花鼓戏了,往往为看一场电影或者花鼓戏,要跑数里甚至十几里的邻村。当得知一岭之隔的寺坪河,要在正月十五晚上举行全区戏曲演唱时,我十分期待,盼着十五那天的快快来临。到了十五那天,刚刚吃过下午饭,父亲就带着我与村里的一帮人,早早地赶到了那里。这时,夜幕还没降临,集场上就挤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将集场东边的戏楼挤得水泄不通。此时,虽离戏开演还早,但戏楼前挂着的两个汽灯,已将戏楼周围照得明晃晃的。看着人群越来越密,我们只能拼命往人群里挤,尽管如此,我还是啥都看不见。突然,从集场西头传来了一阵激越的锣鼓声,原来是耍故司的队伍在经过供销社门口时,被挡住了正在喝彩。最先出场的是高跷表演,紧随其后的是跑魔女、划旱船,接着是委婉玄妙、造型逼真的社火芯子,有劈山救母、李万贵卖水、哪吒闹海、孙悟空三打白骨精等。这时,人群开始骚动起来,纷纷向供销社方向移动。父亲害怕我被人群挤倒踩伤,便将我驾在肩膀上。
正看得起劲,戏楼这边又响起了铿锵的锣鼓声,在悦耳的曲牌演奏中,戏台上的秦腔戏《下河东》开演了,人群又开始向东边移动。随着社火队形的变换与戏曲情节的推进,人群一会移东一会移西。移着移着,天公不作美起来,刚才还是月朗星稀的夜空,却突然阴云密布,气温骤降,纷纷扬扬的雪花在汽灯面前飞舞,刹那间,戏台前的人群仿佛戴上了白帽子。看着越下越大的雪花,人们却没有走开的意思。而此时的父亲耽心雪大路滑,便吆喝同行的伙伴早早回家。虽如此,等我们离开戏楼的时候,路上的雪已积起了厚厚的一层。父亲背着我在雪路上踉踉跄跄地行走着,雪花在我和父亲的头上打着旋,开始我还能听见雪花落在马灯上的刺啦声,听着听着,便进入了甜甜的梦乡。等我一觉醒来,已经睡在温暖的被窝里。
第二天清早,雪早已住了。看着山野里白茫茫的积雪,我疑惑那么大的雪,父亲是怎么把我背回家的?
另一次,是十岁那年的正月十五晚上。
自从我患上小儿麻痹后遗症后,父母的心上仿佛压上了块重重的石头,一直没有轻松过,尤其是母亲,只要一想到我的病腿,她的眼泪就会情不自禁地流淌。为此,而不惜花费过多的时间和财力,为我寻医问药,尽管效果甚微,却从不言弃。
那天中午,在邻居家串门的母亲从走亲戚的人口中得知,他们村上来了位能包治百病的神医,周围村子的许多人都前来求医治病。闻听此言后,母亲兴奋得来不及与出外开会的父亲商量,就迫不及待地领着我,去邻村给我治病。
邻村与我村虽一岭之隔,约有三四里的路程,却要上坡要下岭的,加之山路崎岖,我与母亲紧赶慢赶,等来到邻村的时候,已是半下午了,而排在我前面的人还有很多。这样,我就不得不耐心地等待着。
无所事事的我,便来到场涧边的一个大碌碡旁,对着岭头上的云朵发呆。这时,夕阳宛如一个喝醉酒的老人,蹒跚的脚步不小心打碎了颜料瓶,瞬间将天边染成了猩红色。
等啊等,好不容易才轮到了我。母亲把我领到神医面前,这才发现神医是个光头的中年人,并非我想象中的白发老者。按照神医的吩咐,我机械地配合着,挽裤,抬腿,站起,坐下,前前后后用了不到五分钟,神医便开始给我开处方。此时,母亲战战兢兢地问神医,我娃的腿…?没事没事,只要按时吃药,问题不是很大。
听了神医的话,母亲微笑着从裤兜里掏出仅有的20元钱,换回了如获至宝的药方,一番千谢万谢后,便领着我往回走,夜幕便在这时开始降临。
我和母亲凭借着微弱的手电灯光,深一脚浅一脚地行走在蜿蜒的山路上。走着走着,突然一阵狂风从山梁上刮来,带着哨子似的呜咽着,我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害怕。狂风越刮越急,紧接着,大片的雪花就劈头盖脸地砸了下来。此时,透过微弱的灯光,只见鹅毛大的雪片,在灯光的映照下,宛如酒醉的蝴蝶在翩翩起舞,想着从山上到山下的羊肠小道,我的内心充满了恐惧与惆怅。
母亲一手打着手电,一手牵着我的衣襟,母子俩一前一后,艰难地往山下行走。好不容易我母子从山顶来到了山底,期间不知摔了多少次跤,等回到家,浑身上下没有一处干净的地方,而欣慰的是,母子二人竟然没有伤着。
尽管那次的求医,并没有取得明显的效果,我也深知那位神医的把戏,不过是骗钱而已,但对母亲的良苦用心,我心存感激。此后多年,每每从山下路过,仰望着那座高高的山岭,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母爱的伟大。
而今,父母都已千古,下雪的时间也似乎愈来愈少,更不要说正月十五的雪了,盼雪似乎成为了一种奢侈的事。在今年的这个正月十五里,我多么地希望能下一场酣畅淋漓的雪,让我焦渴的心田得到温润的同时,也好重温一下雪打灯的温馨与美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