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片尘封的银杏叶

今天，我上早班，不冷不热的清晨，正是步行的好时候。我走出小区的大门，清爽的凉风里夹杂着稀疏的小雨，细密的雨丝沾在脸上，带着一丝沁人的凉意。我便撑起了那把用了多年的蓝格子小伞，伞骨上还留着几处细微的锈迹，那是岁月留下的印记。

走在紫薇谷的路上，道旁栽种的银杏长得很高，树干笔直，像一个个挺拔的卫士。满树的银杏叶翠绿，边缘带着浅浅的锯齿，在微风中轻轻摇曳，还是青春荡漾的样子。但地上也有些飘落的黄叶，像撒了一地的碎金，看着这些零星的银杏叶，虽还不至满地金黄，但时已过白露，黄叶缤纷的美景也必将来临。看着眼前熟悉的银杏叶，我就想起了一直尘封在我心里的那片银杏叶，那片叶儿夹在我最珍爱的书本中，是书签，也是一段青春的记忆，一段关于 20 世纪 90 年代，在益阳师范求学时的青涩往事。

1990年的秋天，我踏入了益阳师范的校门。那时的校园，还带着几分古朴的气息。红砖砌成的教学楼，墙壁上爬满了郁郁葱葱的爬山虎，到了秋天，叶子便会变成绚烂的红色，像给教学楼披上了一件华丽的外衣。操场是泥土的，每到下雨天，就会变得泥泞不堪，但这丝毫没有影响我们课间的嬉戏打闹，反而给我们的青春增添了几分野趣。

我们班的同学，来自益阳各地的乡镇，大家带着各自的乡音和懵懂的憧憬，汇聚到了这里。那时的中等师范生，毕业后大多会成为乡村教师，这份职业在当时看来，虽不算光鲜亮丽，却也安稳踏实。我们的生活简单而有规律，每天清晨，天还蒙蒙亮，操场上就会响起我们整齐的跑步声和琅琅的读书声；白天，是满满的课程，教育学、心理学、专业课，还有各种技能课，像书法、绘画、乐器，我们都要一一涉猎；到了晚上，教室里便会亮起一盏盏昏黄的灯，同学们或埋头苦读，或轻声交流着学习心得。

与我同寝室的几个男生，个个性格迥异。老大是来自桃江的，为人沉稳，总是一副老大哥的样子，对我们照顾有加；老二是沅江的，活泼好动，是寝室里的开心果，总能给我们带来欢声笑语；老三是南县的，幽默风趣，经常秀肌肉，能给我们不一样的开心；老四则是安化同乡，聪明机智，心思细腻，喜欢书法，常常一个人躲在教室，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我们几个，就像亲兄弟一样，一起上课，一起吃饭，一起在睡前天南海北地聊天，分享着各自的喜怒哀乐。

而她，文燕，是我们班的文艺委员。她有着一头齐耳短发，显得精明干练。她的眼睛很大，像清澈的泉水，笑起来的时候，眼角会泛起浅浅的梨涡，让人看了心里暖暖的。她不仅长得漂亮，还多才多艺，唱歌、跳舞、画画样样都行。每次班级活动，她都是最亮眼的那一个，站在舞台上，自信而从容，像一颗闪耀的星星。

我对她的好感，是在艺术楼的琴房里悄然萌生的。那天，老师让我们练习识谱弹琴，我盯着五线谱，手指却像被施了定身咒，在琴键上笨拙地乱按，弹出的音符杂乱无章，像一场失控的交响乐。我有些沮丧地停下动作，垂头丧气地叹了口气。就在这时，她踩着轻盈的步伐走了过来，看到我手忙脚乱的样子，没有丝毫嘲笑，反而温柔地说：“你的指法不对，应该这样。” 说着，她便轻轻覆上我的手，指尖带着一丝微凉，教我调整按键的位置。当她的手触碰到我的瞬间，我像被电流击中，心跳骤然加快，脸颊也不受控地烧了起来。她发梢掠过我的脸颊，我甚至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那是一种很清新的栀子花香，至今我都记得。

从那以后，我便开始不自觉地关注她。上课时，我的目光总会偷偷地落在她的身上，看她认真听讲的样子，看她低头做笔记的专注；下课时，我会假装不经意地经过她的座位，希望能和她多说上几句话，哪怕只是简单的问候；食堂里，我会刻意地坐在离她不远的地方，看着她小口小口地吃饭，心里也会觉得莫名的满足。

但那时的我们，都太过青涩和保守。男女同学之间，似乎总隔着一层无形的屏障，大家都小心翼翼地维护着这份微妙的距离。我不敢向她表露我的心意，怕被拒绝，怕破坏了这份美好的朦胧感，更怕被同学们发现，引来不必要的议论。所以，这份好感，就像一颗深埋在心底的种子，只能在无人知晓的角落里，悄悄地生根发芽。

1992年的秋天，学校组织我们班去益阳会龙山公园游玩。会龙山是益阳的名胜古迹，山上古木参天，寺庙耸立，风景十分秀丽。听到这个消息，我心里既兴奋又忐忑，兴奋的是可以和同学们一起出游，更可以有机会和文燕多接触；忐忑的是，我不知道该如何在众人面前掩饰自己的心意。

出发那天，天气格外晴朗。秋日的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影。我们班的同学，根据不同的寝室分成了不同的小组。我和同寝室的几个分到了一组，而文燕则和她们寝室的几个女生在另一组。

一路上，大家说说笑笑，气氛十分热烈。山路蜿蜒曲折，两旁的树木郁郁葱葱，偶尔还能看到一些不知名的野花，在秋风中竞相绽放。空气中弥漫着草木的清香和泥土的芬芳，让人神清气爽。我一边走，一边留意着文燕的身影，看到她和同学们说说笑笑，脸上洋溢着灿烂的笑容，我的心里也像喝了蜜一样甜。

走到半山腰，有一处开阔的平台，平台旁边有几棵高大的银杏树。那时的银杏叶，已经变成了金黄色，像一把把小扇子，在阳光下闪闪发光。一阵秋风吹过，叶子纷纷扬扬地飘落下来，像一场金色的雨。同学们都被这美丽的景色吸引了，纷纷停下脚步，拍照留念。

我和寝室的几个兄弟也找了个地方坐下休息。老大借来相机，兴奋地说：“来来来，我们几个合影一张。” 我们便凑到一起，摆出各种搞怪的姿势，留下了难忘的瞬间。就在这时，我看到文燕独自一人走到了银杏树旁，她仰着头，看着飘落的银杏叶，神情有些恍惚。

我的心 “怦怦” 直跳，一个大胆的念头在我脑海中闪现：我要不要过去和她打个招呼？可是，我又怕被同学们看到，引来不必要的麻烦。我犹豫了很久，最终还是鼓起勇气，慢慢地向她走去。

就在我快要走到她身边的时候，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转过头来，看到了我。我们的目光相遇了，那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我看到她的脸颊微微泛红，眼神有些闪躲，像一只受惊的小鹿。我也变得紧张起来，喉咙发紧，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沉默了几秒钟，她突然低下头，从地上捡起一片金黄的银杏叶，然后快步走到我面前，把叶儿轻轻放在我的手中。她的动作很轻，很柔，像一片羽毛落在我的掌心。我还没反应过来，她就已经转过身，快步跑回了她的同学中间，只留下一个匆忙而羞涩的背影。

我低头看着手中的叶儿，那是一片完整的叶子，金黄的颜色，边缘带着一丝淡淡的褐色，叶脉清晰可见，像一幅精致的画。叶子上还带着一丝秋日的凉意，却瞬间温暖了我的整个心房。我没有太多的感动，只觉得心里像揣了一只小兔子，七上八下的。我小心翼翼地把这片金黄的叶儿放到了自己的钱包里夹着，生怕它受到一点损坏。

那天剩下的游玩时间，我一直有些心不在焉。我的手指时不时地会摸一下钱包里的叶儿，感受着它的存在。我偷偷地观察着文燕，发现她也时不时地会望向我这边，眼神交汇时，又会迅速地移开，脸上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红晕。

回校后，我把那片银杏叶从钱包里取出来，四平八稳地夹到了我最喜欢的书本里 —— 一本《当代诗词选》。那是我刚入学时买的，里面有很多我喜欢的诗词，我常常在闲暇时翻阅。我觉得，这片银杏叶就像一首无言的诗，承载着一份青涩而纯真的情感，值得我好好珍藏。

从那以后，我和文燕之间的关系，似乎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我们还是和以前一样，很少有直接的交流，但彼此的眼神里，却多了一份默契和牵挂。在课堂上，我们会不经意地对视一眼，然后又迅速地低下头，嘴角却会不自觉地微微上扬；在艺术楼里偶遇，我们会相视一笑，简单地说一句 “你好”，但这简单的问候，却能让我开心一整天。

我们都小心翼翼地守护着这份秘密，不让其他同学察觉。那时的我们，都觉得这份暗暗的相思，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我们不需要轰轰烈烈的表白，不需要甜言蜜语的承诺，只需要在彼此的目光中，感受到那份淡淡的情意，就足够了。

我们会在自习课上，偷偷地给对方传一张小纸条，上面写着一些我们对生活的感触，或者一句鼓励的话语。每次收到她的纸条，我都会小心翼翼地把它夹在书本里，像珍藏一件稀世珍宝。而我给她写纸条时，也总是斟酌再三，生怕写错一个字，表达不清自己的心意。

有一次，学校举办文艺汇演，文燕要表演一个独舞。演出前，我看到她在后台紧张地排练，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汗珠。我心里很想上前给她递一瓶水，说一句 “加油”，但我又怕被别人看到，只能在远处默默地注视着她。演出开始了，当她穿着漂亮的舞裙，在舞台上翩翩起舞时，我觉得整个世界都安静了下来，我的眼里只有她的身影。她的舞姿优美，像一只轻盈的蝴蝶，赢得了台下阵阵掌声。演出结束后，她回到座位上，我悄悄地递给她一张纸条，上面写着：“你跳得真好，像仙女一样。” 她看到纸条后，抬起头，对我露出了一个灿烂的笑容，那笑容，比舞台上的灯光还要耀眼。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到了毕业季。离别的伤感笼罩着整个校园，同学们都在忙着拍照留念，互赠礼物，写下临别赠言。我和文燕也不例外，我们一起拍了毕业照，照片上的我们，都带着一丝青涩和不舍。她在我的毕业纪念册上写下了这样一句话：“愿你前程似锦，在未来的日子里，一切顺利。” 而我在她的纪念册上写的是：“愿你永远快乐，像阳光一样温暖和灿烂。”

我们没有说太多告别的话，只是在离校的那天，在车站默默地对视了很久。我知道，我们即将奔赴不同的乡村小学，开始各自的教学生涯，也许以后很难再有机会见面了。但我们都没有说出来，只是把这份不舍和祝福，埋藏在心底。

毕业后，我回到了家乡的一所乡村小学任教。那里的条件很艰苦，教室是破旧的平房，学生大多是留守儿童，学习基础比较差。但每当我看到孩子们纯真的笑脸，听到他们朗朗的读书声，我就觉得自己的付出是值得的。闲暇时，我还是会常常翻阅那本《当代诗词选》，看到那片金黄的银杏叶，就会想起在益阳师范的那段时光，想起文燕的笑容和我们之间那些青涩的往事。

偶尔，我也会从同学那里听到一些关于文燕的消息，知道她在另一所乡村小学任教，工作很认真，深受学生们的喜爱。每次听到她的消息，我都会在心里默默地为她祝福，希望她一切都好。

一晃 32 年过去了，我从一个青涩的青年，变成了一个两鬓斑白的中年人。我教过的学生一批又一批，他们有的考上了大学，有的成为了各行各业的栋梁之才。而那片银杏叶，依然静静地夹在我的书本里，虽然颜色已经有些暗淡，但它承载的那段记忆，却永远鲜活。

今天，走在紫薇谷的路上，看着眼前的银杏叶，我又想起了文燕，想起了那片尘封的叶儿。我不知道她现在过得怎么样，是否还像当年一样爱笑，是否还记得那个在会龙山公园收受杏叶的青涩少年。但我知道，那段纯真而青涩的感情，那份暗暗的思念，和对彼此的真诚祝福，将会永远尘封在我的心底，像那片银杏叶一样，成为我生命中最珍贵的回忆。

雨渐渐停了，阳光透过云层，洒在银杏叶上，泛起了一层金色的光晕。我收起伞，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中弥漫着雨后的清新和银杏叶的芬芳。我知道，生活还在继续，我会带着这份美好的回忆，继续走好以后的路，就像当年在乡村小学任教时一样，用心去对待每一个学生，用爱去浇灌每一颗纯真的心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