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湾的梅花又开了。
先是朱砂梅,那红,不是艳俗的朱红,而是沉淀了岁月的老红,像是从古画里洇出来的颜色。正如陆游所咏:"墨梅淡抹两三枝,犹带江南雪后姿。"
接着是宫粉,粉得端庄,粉得含蓄,像少女颊上的那抹羞赧。
绿萼梅最是清奇,白瓣托着碧萼,宛如翡翠盘里盛着羊脂玉,恰应了范成大那句"绿萼添妆融宝炬,缟仙扶醉跨残虹"。
江梅疏朗,龙梅虬劲,垂枝梅则如瀑泻下……
香是幽香,不似桂花的甜腻,也不似茉莉的浓烈,而是带着冰雪气息的清冽,若有若无地钻入鼻息,引人循香而去,真个是"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意境。
"梅花湾"三字,便透着古风古韵。这处依托斗龙港河而建的景区,是国家4A级名胜。两万余株梅树,两百余品种,更有八百年的宋梅、五百年的梅王梅后镇守其间。
在我记忆里,它是那条蜿蜒的老河,是童年时追逐轮船汽笛声的河岸,是王安石笔下“一水护田将绿绕”的乡愁。
大年初四的晨光熹微,我与妻踏着薄霜前往。
南门广场早已张灯结彩,大红灯笼在晨风中轻晃,像是枝头未落的柿子。
舞龙的汉子们赤膊上阵,金龙在他们手中翻腾,龙须上还沾着昨夜未化的霜花,让人想起辛弃疾"凤箫声动,玉壶光转,一夜鱼龙舞"的热闹。
踩高跷的艺人足有三米高,孩童们仰着头,小嘴张成圆形。
花船荡过,船娘的水袖甩出弧线,宛如梅枝横斜,正是"红袖织绫夸柿蒂,青旗沽酒趁梨花"的生动写照。
红梅桥上新漆未干,在阳光下泛着微光。
桥那头的小吃街飘来糖稀的甜香。那位做糖画的老师傅,手上的茧子比梅树皮还厚。
应我的要求,他舀起一勺金黄的糖稀,手腕轻抖,糖丝便在青石板上游走,须臾间,一只山羊跃然而出。羊角弯得恰到好处,胡须根根分明,连眼里的灵气都活灵活现。
"羊,小羊!"一小儿跌跌撞撞跑来,羊皮袄子裹得像只圆球。他属羊,我也属羊。糖画易主时,孩子眼里的光亮过晨星。
这让我想起三十年前,父亲带我来赶集,也曾用五分钱为我买过一只糖公鸡。此刻方知苏轼"人生到处知何似,应似飞鸿踏雪泥"的况味。
虹蝶广场的戏台上,青衣正唱着《游园惊梦》。水袖抛起时,我分明看见她虎口处的冻疮。
台侧拉二胡的老者,弓弦间飘落的松香粉末,在阳光下像细雪纷飞。
杂技少年顶着的瓷碗里,清水微微荡漾,倒映着梅树枝丫。
他们,与凌寒绽放的梅花何其相似——都要历经风霜,才能绽放光华。
斗龙港河静静流淌,垂柳新抽的嫩芽像绿色的雨丝。这条被称作母亲河的港汊,有着"白牛斗青龙"的传说。
我儿时,河水清得能数清河底的石头与河虾。夏夜,萤火虫在芦苇丛中明灭,像撒落的星子,正是"银烛秋光冷画屏,轻罗小扇扑流萤"的景致。
渡口的木船吱呀作响,船公的烟袋锅在暮色中一明一暗。
如今这些景象都已远去,教人偶生“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之慨。
梅苑里,五百岁的梅王枝干如铁,八百年的宋梅尚在沉睡。梅后的花苞已缀满枝头,远看像缀着无数珍珠,俨然一幅"忽然一夜清香发,散作乾坤万里春"的画卷。
茶楼前的紫铜浮雕上,毛主席的《咏梅》笔力千钧:"俏也不争春,只把春来报。"
这让我想起了伯父——那个在斗龙港上拉了一辈子纤的汉子,脊背弯得像老梅枝,却始终坚挺着做人的骨气。
晌午时分,我们踏上归途。回首望去,梅林如海,暗香浮动。东风吹过,几片花瓣打着旋儿落下,恰似当年伯父肩头飘落的雪花。
梅开梅落,岁岁年年,这方水土养育的人,骨子里都带着梅的品格——经霜不凋,遇寒更艳,正如王冕所言:"不要人夸颜色好,只留清气满乾坤。"
这或许就是中国人钟爱梅花的缘由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