韦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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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夏的风，悄悄染上了栀子花的甜味。
在我们区行政中心大楼南、北二层平台的下方，两道绿坡上，丛丛栀子树年年如约。
六月初，那些深藏在绿叶间的花苞，便鼓胀起来。起初是紧裹的碧绿螺旋，像攥紧的小拳头；接着，那绿意边缘悄然透出一点瓷白，仿佛美玉初露端倪；终于，花苞的“唇”羞涩地裂开缝隙，再舒展、再绽放，直到一朵朵洁白无瑕的花，毫无保留地摊开在阳光和空气里，花瓣柔嫩如凝脂，花心深处一点鹅黄，清新得让人屏息。
栀子的香，是初夏最浓墨重彩的注脚。它不似玉兰的幽远、茉莉的淡雅，也不同于桂花的甜腻或槐花的清甜。它的香气，是一种带着暖意的、近乎霸道的馥郁。
我细细比较过：桂花须得一阵风来，远远送香，若掐下一小簇凑近鼻尖，那香反而变得稀薄了。栀子却恰恰相反，远远走过，只觉得空气里浮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甜；可一旦走近，那香气便如无形的潮水，温柔而坚定地将人裹挟进去——馥郁如蜜糖般稠厚，清冽里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草木微辛，浓得化不开，直往人心里钻，熏得人骨头都仿佛轻了几分。
这香气，是刻在童年记忆里的。
犹记乡下男孩们的淘气，总爱揪下一片最肥厚的栀子花瓣，轻轻卷成细筒，小心翼翼地塞进鼻孔。那冰凉的花瓣贴着鼻腔，浓郁的香气瞬间直冲脑门，带来一阵奇异的眩晕和满足。
村里的姑娘们则更爱美，晨起采一朵最饱满的栀子，或簪在乌黑的发辫间，或别在粗布的衣襟上。只一朵，便似将整个初夏的精华都带在了身上，走到哪里，哪里就漾开一圈清甜的涟漪，连带着那朴素的衣裳和笑颜，都格外动人起来。
人们爱它，也因它极易成活——含苞的花枝，只需一掬清水供养，便能从容绽放。这份易得，却也成了它被频繁采摘的“原罪”。
我家小区里也植着几丛栀子，年年花季，枝头挂满青碧的花骨朵，却难得见到一朵完整盛放的白花。每每见此，心底总浮起一丝怅惘：“若每人只取一朵，留得满树芳菲，岂不更美？”
幸而在区行政中心工作，这遗憾得以弥补。机关大院里的栀子花丛，年年得以完整地经历它们的花期。大约因着环境的庄重，或是众人的自觉，采摘者寥寥。即便偶有人驻足，也多是小心翼翼地择取一两朵，便含笑离开。
于是，整个六月，我得以日日行过那两道绿坡。看那满坡的洁白在阳光下闪着温润的光，看微风过处，花枝轻颤，雪浪翻涌。那无处不在的、沁人心脾的浓香，便如无形的丝线，温柔地缠绕着步履匆匆的人们。
这景象，这气息，总让我心头响起那支熟悉的旋律，简单，却无比熨帖：“栀子花开呀开……”
转眼间，又到一年栀香时。
一个寻常的上午，外出办事归来。刚踏上二楼平台，目光便被一道身影攫住。一位中年男子，正躬身在一丛栀子前，手里攥着个半鼓的白色塑料袋。
他动作娴熟，手指在枝叶间快速翻检，专挑那些饱满硕大、尚未绽开的花苞下手。每选定一个，便“啪”地一声轻响，干脆地掐断蒂梗，丢进袋中。枝叶被他翻动得簌簌乱颤，几片无辜的叶子飘落在地。
我扶正眼镜，细看几眼，是张陌生面孔。
心头一股无名火起。快步走近，尽量让声音清晰而严肃：“同志，请别再摘花了！花摘光了，别人还看什么？”
他动作一顿，却没抬头，只闷声回应，语气里带着不以为然的理直气壮：“我不摘，别人也会摘。”
“那就大家一起管！见到别人摘，你我也该制止。”我不愿含糊。
“都不摘，花不一样要谢掉？”他依旧埋头，手指又伸向另一簇花苞，为自己开脱的辩解顺溜地脱口而出。
看着他袋子里攒动的青白花苞，再看看枝头那些正在盛放却被冷落的花朵，我耐着性子解释：“花开花谢是自然，它完整地绽放过，香过，美过，才算走完这一程。大家都能看到它最好的样子，享受它的香。这跟你早早摘下花苞，让别人连看一眼盛放的机会都没有，能一样吗？”我的声音不由得提高了几分。
他似乎被戳中了，猛地抬头，脸上掠过一丝不耐：“这花又不是你家的！管这么宽？你想摘你也摘呗！”语气里带着明显的挑衅。
那点不耐反而让我更坚定了，“爱花之心人皆有之，我理解。摘一两朵闻闻看看，无伤大雅。可你拿着袋子这样摘，摘这么多，合适吗？”我指着他鼓囊的袋子，“你爱美，别人也爱美啊！同志，别忘了，这可是机关大院，一草一木，都姓‘公’！”最后几个字，我刻意加重了语气。
他捏着袋口的手指紧了紧，眼神在我严肃的脸上逡巡片刻，似乎掂量着我的话。
对峙了几秒，那股强撑的劲儿泄了，“啧……有你说的那么严重？”他嘟囔一句，声音低了下去，带着点悻悻然，“行行行，不摘了行吧？”说罢，拎着那袋沉甸甸的“收获”，颇有些狼狈地匆匆转身，快步消失在走廊尽头。
平台重归宁静。阳光依旧慷慨地洒在栀子花丛上。微风中，那熟悉的、浓烈而清甜的院中栀子香，再次温柔而坚定地弥漫开来，仿佛刚才的纷扰从未发生。
枝头那些洁白的花朵，在绿叶的簇拥下，安然地沐浴着光，无声地宣告着完整存在的尊严。
心底那首熟悉的旋律，又悄然流淌起来，带着一丝守护后的释然：“栀子花开呀开……”
它开在枝头，开在风里，也开在每一个懂得珍惜与克制的心田上。守护这片院中的洁白，便是守护一份属于所有人的、枝头完整的春天和那沁人的馥郁芬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