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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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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06/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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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四道坎

一、 门槛与谶语

梅老太刚满八十四岁不久,比本地人均寿命只长了一线。因着膝下已见重孙(曾孙),人们便都顺口唤她“梅老太”。

去年夏天,老伴儿梅老爷子撒手人寰,留下梅老太独自守着那间老屋。

老屋的门槛有些高,木料被岁月磨得溜滑发亮,成了个不起眼的陷阱。

元旦那日正午,阳光斜斜地照进堂屋,梅老太端着碗热汤,一步没跨利索,整个人便结结实实地摔倒在冰冷的青砖地上。碗碎了,汤泼了一身,更糟的是,一阵钻心的剧痛从右腿和胯骨传来,她瞬间就动弹不得了。

众人七手八脚将她抬上床时,她还忍着疼强笑,说“人老了骨头脆”。可到了晚上,那腿和半边屁股眼见着就肿了起来,像吹了气的皮囊,皮肤绷得发亮,一阵阵钝痛搅得她冷汗涔涔,湿透了里衣。

“唉……刚跨了年,就进八十四了。老话说‘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头一天就跌成这副模样,只怕……真是到时候了。”梅老太望着糊着旧报纸的顶棚,浑浊的眼里蒙上一层灰败的懊丧,对着空荡荡的屋子喃喃自语。

那疼痛,像冰冷的藤蔓,顺着骨头缝往上爬,缠紧了她的心。

二、 “五男二女”的荣光与暗影

梅老太一生育有七子,五男二女。在本地,“五男二女”是顶顶有福气的象征,媒婆撮合姻缘时最爱拍胸脯保证:“我包你们成亲,可包不了你们生五男二女!”这话里话外,透着生养如此盛景的稀罕与艰难。

很长一段时间里,这对普通的农家夫妇,确因这“五男二女”倍感荣光,腰杆子似乎都比旁人挺得直些。

先说说那“五男”:

老大、老二落地早,是土里刨食的老实疙瘩,成家后各自守着几亩薄田,日子虽紧巴,却是家里的定心骨。早年有这两个壮劳力在,家里再难的事也能扛过去。

老三出息,穿上军装成了“最可爱的人”。那些年,每逢春节,村里锣鼓喧天,村干部带着红彤彤的慰问品敲开梅家大门,羡煞旁人。一身军装,更是媒婆眼中的金字招牌。

老四脑子灵光,初中毕业就考上了市里唯一的师范中专,捧回了城镇户口的“硬本子”,成了吃“皇粮”的先生。家里头一回出了个文化人,连带着整个梅家都仿佛镀了层金。

也是他,翻着书本给家人解惑:“‘五男二女’是古时候的大福气,象征子孙昌盛。宋朝那会儿,还画成图印在礼笺上送人呢!”至于他引经据典说的“武王五男二女”,众人虽听不太懂,却更觉这福气源远流长,非同小可。

老五从小就不是读书的料,初中没念完就跟着师傅学瓦匠。他脑瓜活络,手脚麻利,没几年竟混成了个小包工头,在村里也算个人物。

再说那“二女”:

大女儿随了大哥二哥的性子,老实本分,嫁在本村,不过是换了一块地耕种。

二女儿心气高些,高中毕业高考落榜,后来进了当时让人眼热的国营纺织厂,端上了铁饭碗。

那时的梅家,真真是“工农兵学商”齐全,人丁兴旺,门楣光耀。走在村里,谁见了不夸一声“梅家好福气”?

三、 福气的崩塌

然而,这看似繁盛的福气底下,暗流早已涌动。

老三退伍后进了汽修厂。安稳日子没过几天,一场无妄之灾悄然降临——他患上了精神分裂症。起初还能勉强支撑,后来发作越来越频繁,住院的日子比在家还多。

妻子不堪重负,最终抱着年幼的孩子离去。那个曾英姿飒爽的军人,成了街坊口中目光呆滞的“疯老三”。

老四在镇中学教书,人温吞,教学也中规中矩。奈何娶了个强势的妻子,日子久了,竟被磋磨得越发懦弱,连站在讲台上都失了底气。学生欺他,粉笔头、纸团子往他后脑勺招呼。

学校没法子,将他调去了清冷的图书馆,也算“人尽其才”。昔日的光环,蒙上了一层厚厚的灰。

老五做包工头,工程揽了不少,欠下的债和工人的血汗钱却堆成了山。钱去哪儿了?村里风言风语:赌桌上输的,野女人身上花的。

被债主堵得走投无路时,他竟抛下妻儿老小,人间蒸发了。留下孤儿寡母,日日面对讨债的恶语。

二女儿所在的国营纺织厂改制成了私企。一个班干下来,累得腰都直不起,工钱却比过去还薄。

夜深人静,疲惫和委屈涌上心头,她便忍不住埋怨父母:“当年高考就差那么几分,学校通知复读,你们为啥不让?要是复读一年……”她总觉得是家里断送了她的前程。那身曾经体面的工装,如今只裹着满腹辛酸。

眼见他起高楼,眼见他楼塌了。亲戚邻里的目光变了,羡慕换成了惋惜,甚至隐隐的幸灾乐祸。“鸡窝里到底飞不出金凤凰”,“姓梅(霉),还能好得了?”

闲言碎语像针,扎在梅老太心上。她也怨老伴:“都怪你!自个儿没个正形,年轻时就好个牌,对孩子们也没管束好!”梅老爷子是家中独苗,从小娇惯,当家了也立不起来,对孩子更是“树大自然直”,顺其自然。

“五男二女”的福气图,早已褪色、开裂,露出了底下不堪的底色。

四、 床前的众生相

新年伊始这一跤,摔得梅老太彻底卧床不起,也终于惊动了散落各处的儿女们。

离得最近的老大夫妇来得最早。大儿子坐在床边的矮凳上,看着母亲肿得发亮的腿,眉头拧成疙瘩:“妈,咱还是去医院看看吧,别是骨头摔坏了。”他语气憨厚,带着庄稼人的实在。

梅老太忍着疼,眼神牢牢抓住儿子儿媳:“看啥呀?老话讲得明白,‘七十三、八十四,阎王不请自己去’。你们想想,我早不摔晚不摔,偏这坎上摔个大跟头,不是命里注定是啥?”她像是在说服他们,更像是在说服自己。

“那都是迷信!”大儿子闷声道。

“迷信?可不敢这么说,”大儿媳挺着浑圆的肚子,费力地想靠近床边,“我姥姥当年就是八十四没的,巧得很呢!这老话啊,邪乎着呢。”她剥开一个耙耙柑,塞一瓣到婆婆嘴里,自己也不忘吃一瓣,“妈,咱多买点好的,您多吃,身子才扛得住。”

“逗逗呢?”梅老太咽下酸甜的汁水,想起重孙。

“在家呢,最近流感凶,不敢让他乱跑。”大儿媳解释。

“逗逗这孩子,跟我有缘,是我的命根子哟……”梅老太喃喃着,眼神飘向窗外,不再言语。

命根子?梅家枝繁叶茂,一个重孙怎就成了命根子?这话里透着说不出的孤寂。

老大夫妇前脚刚走,老二两口子后脚就到。精瘦的老二眼神活络,从口袋里掏出个药盒:“妈,现在医院里人挤人,都是流感,医生都病倒一片。您先止疼要紧,我带了药来。”他顿了顿,“一会儿我去镇卫生院看看,能不能请医生来家里给您挂点水消炎。”

二儿媳默默帮婆婆揉着胳膊,轻声插话:“妈这腿肿得厉害,怕是骨头有事,还是得去医院查查,拖久了怕出大事……”

“你懂什么!”老二眼睛一瞪,声音陡然拔高,“现在医院是啥地方?那就是个大毒窝!妈本来就摔着了,身子虚,再去染上病,不是雪上加霜?头发长见识短,少插嘴!”他斥责着妻子。

“我昨儿还见120进村拉人呢……”二儿媳声音更小了。

“听老二的!”梅老太赶紧打圆场,声音带着疲惫的讨好,“老二从小就机灵。住啥院?花钱找罪受!妈心里有数。小琳啊,妈知道你好意,没事儿,‘人生七十古来稀’,妈活八十四,够本啦!你们快回吧,孩子该放学了。”她用力握了握儿媳的手,那手冰凉。

当教师的老四来得很体面,提着一箱牛奶,还有脑白金、蛋白粉之类包装精美的营养品。“妈,”他推了推眼镜,声音不高不低,“按理说,现在该送您住院。可您也知道,爸在世时,看病住院接送、垫钱,多是我担着。不能总‘鞭打快牛’吧?哥哥弟弟们,也该出出力了。我这当儿子的,多出钱出力没二话,可家里……您儿媳那边,不好交代啊。”话说得条理分明,合情合理,字字都敲在现实的难处上。

梅老太心里发苦,脸上却挤出理解的笑:“老四啊,妈知道你孝顺,受委屈最多。这次真不用去医院,躺躺就好了。你好好教书,好好过日子,别为妈的事跟你媳妇闹别扭。”她怎忍心让这个“体面”的儿子为难?

“妈,该治还得治,可您别忘了,咱家是‘五男二女’呢。”老四临走,留下这句意味深长的话,像一块石头压在梅老太心上。

不知谁通知了老三,他慢悠悠地踱了进来,眼神飘忽。最近他精神尚可,在家休养。草草扫了一眼床上的母亲,他忽然站直,神情肃穆,仿佛面对着无形的千军万马:“妈,我是来告别的,我要上战场了!妈妈,再见!”他抬手敬了一个不太标准的军礼,转身,踏着想象中的鼓点离去。屋里留下一片难堪的寂静。

两个女儿是一起来的。大女儿人未至声先到:“妈!您咋这么不小心呐!”她风风火火地冲到床前,嗓门洪亮。这半辈子,她几乎没离开过脚下的田地。

“哎哟我的妈呀!”她掀开被子一角,惊叫起来,“肿成这样了!这不去医院哪行啊!骨头怕不是碎了!”

梅老太看着她,眼神有些奇异:“别嚷嚷。你爸……这几天老来跟我说话呢,他说……是来接我的。你看我这腿,这半边身子,没知觉了,不是我的了……被你爸‘接过去’了。不信你掐掐,看妈疼不疼?”

大女儿将信将疑,真伸手在母亲肿胀发亮的大腿上用力掐了几下。梅老太面皮都没动一下,仿佛掐的不是自己的肉。

“妈!您别吓唬人!”二女儿急了,她穿着厂里的工装,脸上带着倦容,“肿成这样,不去医院怎么行?万一骨折感染了,可不得了!”

她见母亲只是定定地看着自己,眼神复杂,心下一酸,放软了语气,“可妈……我是女儿,住院的事……我做不了主。得哥哥们拿主意啊。”

“你上你的班,别操心。妈没事。”梅老太看着小女儿,想起她少女时聪慧的模样,想起那张被自己压下的高考复读通知单,一股深重的愧疚漫上来,堵住了喉咙,“你哥哥嫂子们都来过了……都孝顺,好着呢……”

这样,除了音讯全无的老五,四男二女都算“尽孝”来过了。他们看到了母亲伤得不轻,也希望她好起来。

然而,在梅老太反复强调的“命运”“阎王”“老伴来接”“医院危险”“五男二女福气好”等等说辞下,在各自现实的盘算与推诿中,送医检查治疗的事,竟被无声地搁置了。

五、 日渐消逝的光

日子在儿女们或勤或疏的探望中滑过。

两个多月过去,终日困在床榻的梅老太,像一株急速枯萎的老树。眼窝深陷,颧骨高耸,皮肉松弛地贴在骨头上。喂到嘴边的汤水,她只勉强咽下几口,便摇头推开,眼神一天比一天黯淡。

她变得异常絮叨,对着每一个来看她的人,不厌其烦地重复着那些理由:

“孩子们要送我去医院的……可医院住满了,进不去啊……”

“‘七十三、八十四’,古人的话灵验着呢,命数到了,躲不过……”

“老头子天天在床边守着我呢,就等着带我走……我们老两口,该团圆了……”

……

奇怪的是,除了那日益衰竭的躯体,她竟没出现严重的并发症,神志也始终清明,只是这清明里,透着一种认命的空洞。

六、 最后的“福气”

或许是冥冥中的感应,从第78天起,梅老太彻底拒绝了饮食。水米不进,只让子女偶尔用湿棉签沾沾她干裂的嘴唇和翕动的鼻孔。

“咽不下去……到喉咙口就堵住了……”她的声音像破旧的风箱,嘶哑微弱。这理由,让人无法反驳,只有心酸。

同时,一种奇异的“祥和”笼罩了她。她开始不停地向外人夸赞,声音虽弱,却异常清晰:

“五男二女,我有福气啊……孩子们个个孝顺,天天嚷着要送我去医院呢……”

“恭喜发财啊……身体健康,万事如意……”这是对每一位来客的祝福。

“宝宝真聪明……要好好学习,天天向上……”这是对跟着大人来的孩子的期许。

她躺在那里,瘦成了一把枯柴,每一次呼吸都显得格外费力,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只为说出这些“福气”的话。

二儿子请了镇卫生院的医生再来。医生捏着她枯瘦如柴、布满褐色斑点的胳膊,皱着眉反复查看血管,最终摇摇头:“不行了,挂不进(水)了。”

梅老太让子女把娘家的亲戚们一一请来。看着那些熟悉又苍老的面孔,她浑浊的眼里难得地亮起一点微弱的光,挣扎着说:“真好啊……又见到你们了……见着娘家人,我……没遗憾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向娘家人描述子女们的“孝顺”:医生如何被请到家里,床头柜上堆满了各色吃食……仿佛在证明自己这一生“五男二女”的福气,最终得以圆满。

有娘家人看不下去,低声提议:“要不……还是去县医院瞧瞧?镇上的医生也没说出个准话……”

梅老太立刻摇头,异常坚决,枯瘦的手微微抬起又落下:“折腾不动了……坐车颠一下,怕就……散架了。这辈子……有五男二女,孩子们……都好,我……知足……”

七、 八十四天的坎

又捱了几日,梅老太终于咽下了最后一口气。这天,距离她跌倒在门槛上的那个元旦正午,不多不少,整整八十四天。

灵堂搭起,哭声一片。子女们聚在一起,红着眼眶,唏嘘不已:

“八十四岁,八十四天……这‘八十四’,真是妈跨不过去的一道坎啊!”

“命数,都是命数……”

“五男二女,妈也算有福了……”

哀叹与自我宽慰的话语在香烛烟气中飘荡。

突然,一个清脆稚嫩的童音穿透了这片沉郁,带着不谙世事的清晰:

“八十四、八十四……是说太婆活到八十四岁就该走了吗?可是……可是去年中秋节的时候,我跑去太婆家玩,看见她一个人站在堂屋的柜子上,正往高高的房梁上挂一根好长好长的蓝布带子……我仰着头问:‘太婆,你在挂什么呀?’太婆吓了一跳,赶紧下来,摸着我的头说:‘挂……挂点东西。’后来我回去跟婆婆(奶奶)说了,婆婆当时脸色就变了,小声跟我说:‘我的乖孙哦,幸亏你去了!要不是你正好撞见,你太婆那会儿……可能就没了!’”

满堂的哭声和议论声戛然而止。空气仿佛凝固了,只剩下香烛燃烧的噼啪轻响和窗外呼啸的寒风。所有的目光,惊愕的、难以置信的、恍然大悟的、羞愧难当的,齐刷刷地投向说话的孩子——梅老太的重孙,逗逗。

逗逗睁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看着瞬间寂静下来的大人们,不明白自己说错了什么。他只觉得,太婆去年中秋站在柜子上望着那根布带的眼神,空空的,像村口那口废弃的枯井,让他有点害怕。而现在,大人们的眼神,也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害怕。

堂屋中央,梅老太的遗像静静地悬着,照片上的笑容温和而模糊,仿佛在无声地注视着这一切。

那根未曾用上的蓝布带,仿佛在每个人心头,投下了一道长长的、沉重的阴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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