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蓝桥余韵
一九九二年春,北方的风还裹着料峭寒意。毕业实习的钟声即将敲响,离别像一层薄雾,悄然笼罩了这所大学校园。
临行前夜,阿诚陪着阿珏走进学校那座老旧的、带着苏式建筑风格的文化礼堂。银幕上光影流转,放映的是经典老片《魂断蓝桥》。费雯·丽那双盛满忧郁与深情的眼眸,是阿珏心头永远的白月光。
其实,去年暑假在杭城,两人也曾并肩坐在大剧院的红丝绒座椅上看过这部片子。可今夜,当《友谊地久天长》那熟悉而伤感的旋律再度响起,泪水还是无声地滑过阿珏的脸颊。她将头深深埋进阿诚的臂弯,肩膀微微抽动,温热的湿意透过薄薄的夹克衫,烫得阿诚心口发疼。
“老朋友怎能忘记掉过去的好时光……”舒缓的苏格兰风笛声,此刻却像钝刀,一下下切割着阿诚的心。
明天,阿诚和阿珏,连同所有大四生,将如蒲公英般散向各地的实习单位。而阿珏的目的地是杭城——她的家乡,一座繁华的城市,与她父母对未来的期许紧紧相连。她的父母,始终无法接受阿诚——那个来自北方临海小渔村的青年。命运的戏剧性在于,阿珏的父母年轻时,也曾作为知青在那个如今阿诚称之为“家”的贫瘠渔村挥洒过青春。
散场的人流涌出礼堂,昏黄的路灯在水泥地上投下摇曳的光斑。阿珏的眼圈还红着,她拉着阿诚快步走回女生宿舍楼下。不一会儿,她抱着一个包裹跑下来,塞进阿诚怀里。
“给你的,”她的声音带着鼻音,却努力扬起一个笑容,“北方春寒,别冻着。”
包裹里是一件崭新的手织毛衣。阿珏小心地抖开,柔软的毛线在灯光下泛着温暖的光泽。阿诚看清了:胸前是两枚紧紧相连的心形图案,而两条袖子上,是蜿蜒缠绕、枝叶繁茂的藤蔓。
“这是紫藤,”阿珏的手指轻轻抚过那些毛线织就的纹路,眼神温柔,“缠缠绕绕,生生不息。”
她还递给他一本厚厚的硬壳影集。翻开扉页,里面全是阿珏的照片,从青涩的入学照到不久前在图书馆窗边沉思的侧影,记录了她四年的青春时光。每一张照片背面,都精心绘着简笔小画,旁边或是娟秀的摘抄,或是她灵动的短诗——阿珏的诗画才情,在校园里是出了名的。在最大那张明媚笑容的照片背后,阿诚看到了熟悉的歌词,阿珏用漂亮的钢笔字抄写着《纪念相片》:
“送给你一张相片,
后面写着我的名字,
亲爱呀亲爱的,
你要把她复印在心底……”
毛衣的暖意和影集的重量沉甸甸地压在阿诚手上,也压在他心头。他紧紧握住阿珏的手,千言万语堵在喉间,只化作一句:“等我回来答辩。”
阿珏用力点头,眼中水光潋滟。
二、春寒暗涌
目送阿珏的身影消失在宿舍楼门洞的阴影里,阿诚抱着毛衣和影集,站在料峭的夜风中,心头一片茫然与不舍。他低头凝视着袖口那繁复缠绵的紫藤,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毛线温润的触感。
“叮咚——” 腰间别着的BP机突兀地震动起来,屏幕幽幽地亮起一行字:“心情复杂吧?过会儿来看看你。阿俏。” 刚才在礼堂门口,阿诚确实瞥见了阿俏,她独自一人站在人群边缘。
阿诚皱了皱眉,手指有些生涩地按着按键回复:“我想一个人静静。下次聊。”
信息刚发出,BP机又执着地震动起来:“我已经在你宿舍围墙外了。” 阿俏打字的速度总是快得惊人。
“真累了,下次吧。” 阿诚的指尖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
“老乡加上六年半老同学,连这点面子都不给?我在外面等着。” 阿俏的耐心似乎永远用不完。
阿俏和阿诚来自同一个北方小城,高中同班三年,大学又同校三年半。阿俏曾不止一次半开玩笑地说,她报考这所学校,完全是“追随”阿诚的脚步,因为他“做事靠谱又踏实”。
然而,阿诚心里清楚,阿俏的热情让他有些无所适从。他欣赏她的干练,但她不是他心之所向的那类女孩——她太直接,太有侵略性,远不如阿珏的温婉沉静。他一直小心翼翼地保持着距离,从未给过她任何暧昧的暗示。
“明天就各奔东西了,谁知道以后会怎样。外面真冷啊!” BP机屏幕再次亮起。
阿诚叹了口气,看了看宿舍楼门口进进出出的人影。这个敏感的时刻,若被同学看见阿俏在他宿舍附近徘徊,尤其是被阿珏的朋友们看到,不知又会生出多少闲言碎语。
他无奈地回复:“那……我们到外面走走?或者去你寝室坐会儿?”
“好啊!就知道你不会让我去你那儿。不过没关系啦!” 阿俏的信息透着一种了然的“善解人意”。
刚走出宿舍楼几步,一阵冷风卷着尘土扑面而来,阿俏立刻瑟缩了一下,很自然地伸手挽住了阿诚的胳膊。“这鬼天气,出门忘穿外套了,冻死我了。老乡大哥,别太介意啊。” 她说话时,牙齿似乎都在打颤。
阿诚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抽回胳膊:“阿俏,别这样,让人看见不好。” 这条连接男女生宿舍的路,在毕业季的夜晚,从来都不缺乏窥探的眼睛。
“这么冷的天,就多点人情味儿嘛!” 阿俏仰起脸笑了,路灯的光在她眼中跳跃,带着某种不容拒绝的意味。
就在这时,不知哪个宿舍的窗户飘出任贤齐那首红遍大江南北的歌:“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 阿诚听着这应景又讽刺的旋律,简直哭笑不得。
仿佛为了印证他的预感,没走多远,迎面就碰上了阿珏同寝室的阿艳。昏黄的路灯下,阿艳的目光像探照灯一样扫过他们,尤其在阿俏紧挽着阿诚胳膊的手上停留了好几秒,眼神复杂。
阿艳曾对阿诚有过好感,而阿诚的室友阿冲则倾心于阿珏……命运兜兜转转,最终却是陪阿冲“跑腿”的阿诚和阿珏走到了一起。
阿艳嘴角扯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快步走开了。
“我开学带了好多家乡特产,还剩不少呢。明天走了也是浪费。去我寝室喝一杯吧?有瓶红酒。你个大男人,总不会怕我把你吃了吧?” 阿俏仰头看着阿诚,语气半是调侃半是激将。
路上的人影似乎更多了。阿诚看着阿艳离去的背影,心头涌起一股莫名的烦躁和担忧。与其在风口浪尖上被人指指点点,不如去阿俏那儿避一避风头。他点了点头。
三、心乱如麻
阿俏的寝室空无一人,只有几盏小台灯散发着微弱的光,映照着凌乱的床铺和打包到一半的行李。
“她们几个大概也去找老乡告别了吧,明天都要走了。” 阿俏的语气听不出是解释还是自言自语。
她利落地从柜子里拿出一瓶红酒,熟练地用开瓶器“啵”的一声打开软木塞。
“老乡、同学、大哥,”阿俏倒了满满两杯深红色的液体,将一杯塞进阿诚手里,“今晚就别端着了,好好喝两杯,权当……饯行。”
她自顾自地抿了一口,目光落在阿诚脸上,带着一丝探究:“我懂你心里不好受。你爱阿珏,阿珏也爱你,可她爸妈……啧,对咱们那小渔村的成见根深蒂固。‘可怜天下父母心’,杭城多好啊,你能分过去吗?让阿珏去我们那儿?换了你当爹妈,你乐意?” 她顿了顿,观察着阿诚的反应。
“当然啦,” 她话锋一转,又倒了些酒,“只要你们俩够坚定,爹妈最后还能真拗得过?” 她一边说着,一边把带来的家乡小吃倒在桌上——花生米、酱牛肉、虾皮,都是熟悉的北方味道。
“来,先尝尝家乡味儿,烦心事放一边!‘今宵离别后,何日君再来!’” 阿俏举起杯,脸上挂着明艳却有些刻意的笑容,仰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你慢点喝,醉了不好。” 阿诚劝阻着,但也举杯干了。酒带着涩意滑入喉咙,一股暖流升起,却压不住心底的寒意。
“‘慢点喝’?阿诚,这可是你说的,” 阿俏的眼睛在灯光下显得格外亮,她飞快地又给自己倒满,再次一口饮尽,“谢谢你肯‘施舍’时间给我!就冲你这句话,我再敬你一杯!六年半同学,这可是头一回单独跟你喝酒呢!” 她把“单独”二字咬得很重。
阿俏对阿诚的心意,在系里几乎是公开的秘密。以往参加活动,她总是有意无意地靠近阿诚。阿诚虽然无奈,却也找不到强硬拒绝的理由——毕竟阿俏从未在阿珏面前有过什么过分的举动。
想到明天即将天各一方,看着阿俏微醺泛红的脸颊和眼中闪烁的执拗,阿诚心里也掠过一丝不忍和歉意。
他拿起酒瓶,主动给阿俏和自己都倒上:“阿俏,这杯,我敬你。谢谢……这些年的照应。” 他一仰脖,也干了。
几杯红酒下肚,酒精开始在血液里奔涌。房间里弥漫着食物、酒气和离愁别绪混合的复杂气息。
阿俏的眼神愈发迷离,她站起身,端着酒杯,脚步有些虚浮地走到阿诚身边。
“阿诚,你说学校今晚放这片子,安的什么心?《魂断蓝桥》……那些镜头,那音乐,太戳心了。我知道你和阿珏看了肯定难受,” 她靠得很近,带着酒气的温热呼吸拂在阿诚耳畔,“可你知道吗?我看着你们,看着那电影,心里也像被刀子剜着一样疼……”
她仰头喝干杯中残酒,声音带着一丝哽咽和孤注一掷:“梁山伯祝英台‘同窗共读整三载’,我跟你,同学六年半还多!我一直看着你,跟着你……容易吗?可我乐意!阿诚,我就是喜欢你!喜欢你啊!” 最后的表白几乎是喊出来的。
话音未落,阿俏猛地踮起脚尖,双臂如藤蔓般迅速缠绕上阿诚的脖子,滚烫而带着浓烈酒气的双唇,猝不及防地印在了阿诚的嘴唇上!
阿诚脑中“嗡”的一声,一片空白,震惊和酒精的麻痹让他僵在那儿。
“笃笃笃!笃笃笃!” 一阵急促得几乎带着怒气的敲门声,如同惊雷般在寂静的房间里炸响!
“谁啊?!” 阿俏猛地松开手,语气冰冷,带着被打断的愠怒。
这刺耳的敲门声像一盆冰水,瞬间浇醒了阿诚恍惚的神志。他触电般向后弹开,慌乱中抓起桌上的一张白色面巾纸,狠狠擦向自己的嘴唇——洁白的纸面上,赫然留下一抹刺目的、鲜艳欲滴的唇膏印!
阿俏深吸一口气,整理了一下衣襟,才慢悠悠地走过去开门。
门外站着的人,脸色苍白如纸,正是阿珏。她的目光越过阿俏的肩膀,直直地落在阿诚身上,落在他微红的嘴唇上,落在他手中那张印着鲜红唇印的面巾纸上。她的身体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哦,是阿珏啊。”阿俏侧身让开,语气竟带着一丝刻意的轻松,“进来坐会儿?喝一杯?明天都要走了,就当……互相送个行?”
“你们……慢慢喝。” 阿珏的声音干涩沙哑,像是从喉咙深处挤出来的。她的视线死死钉在那张面巾纸上,然后缓缓抬起,看向阿诚,眼中是难以置信的震惊、刺骨的冰冷和……碎裂的痛苦。
“阿诚,” 她的声音抖得厉害,每一个字都像在冰水里浸过,“把我的照片……还给我。还有……毛衣……也请还给我。”
“不!阿珏!你听我解释!不是你想的那样!真的不是!” 阿诚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巨大的恐慌和难堪席卷了他。他急切地向前一步,试图靠近阿珏,“我和阿俏没什么!阿俏,你说句话啊!”
“不用解释!” 阿珏猛地后退一步,仿佛躲避什么脏东西,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决绝的哭腔,“把我的东西还给我!我要回寝室了!你们……继续!” 话音未落,她已猛地转身,像逃离瘟疫现场一般,飞快地冲入走廊的黑暗里。
“阿珏!等等!你听我解释!” 阿诚不顾一切地追了出去。
然而,回应他的,只有阿珏寝室门“砰”的一声巨响,以及随后反锁门那冰冷的“咔哒”声。任凭他如何焦急地拍门、呼唤,门内一片死寂,只有他急促的喘息声在空荡的走廊里回响。
四、断章
一周后,一封挂号信躺在阿诚实习单位传达室的窗台上。信封上娟秀的字迹此刻却像冰冷的刀锋。
里面是两封信。
第一封,是阿珏的笔迹,字迹有些凌乱,仿佛被泪水反复洇湿过:
阿诚:
这几天,我像活在噩梦里;这几夜,枕头湿了又干,干了又湿。
怎么会是这样?
当阿艳告诉我,亲眼看见阿俏挽着你的胳膊往女生宿舍走,我的心就沉到了谷底。我不信,我不敢信!
阿艳说:“不信?你去阿俏宿舍看一眼就明白了。阿俏喜欢阿诚,全系都知道。”
请看看我在照片背面写给你的话吧!我以为那是我们之间最珍贵的秘密和承诺。可现在,我成了最大的笑话。是我太傻,太天真,看错了人。
阿俏信中说了什么,我已经没力气、也没心思去分辨真假。重要吗?你去她寝室了,你们一起喝酒了,你……吻了她(那张纸上的红印,像烙铁一样烫在我眼里)。这些,你能否认吗?
阿诚,站在阿俏身边的那个你,让我感到陌生,更感到……恶心。如果你觉得这话刺耳,请先看看你自己的所作所为吧。
再见了,我曾经的爱情。再见了,我曾经深爱过的人。
毛衣请寄还给我,那些图案,我会拆掉。留着,只会是讽刺。我的照片,也请一并寄回。
阿珏
**年*月*日
第二封信,字迹是阿俏的,带着一种刻意为之的流畅:
阿珏:
对不起,让你伤心难过了。
但请你别恨我,这不是我的错。是阿诚主动约的我,他说马上就要去实习了,以后见面难,想聊聊。也是他提出要来我寝室的。
也许是酒后才敢说真话吧。他说你不够爱他,说你总顾虑重重,担心父母最终反对,觉得你在这段感情里摇摆不定。
有件事我本不想提,但现在不得不告诉你。高中时,阿诚就曾向我表白过!但我拒绝了。为什么?因为直觉告诉我,他对感情不够认真,不够专一。他再怎么示好,我都不会动心的。
阿珏,你这么好,他配不上你。离开他吧,离开他才能远离烦恼。何况,你父母一直不赞成你们在一起,做父母的,哪有不为自己孩子着想的?
想想真是讽刺,他这样的人,名字里居然有个“诚”字。昨晚,他借着酒劲,强行……吻了我。幸好你及时赶到,不然真不知道他还会做出什么更过分的事。
阿珏,只有女人才真正懂女人,心疼女人。我写这些,是真心为你好。千万别告诉阿诚你看过这封信,否则就辜负了我这份心意了。
当然,就算你告诉他,甚至给他看这封信,他也绝不会承认的。他只会用更多的谎言来欺骗你,蒙蔽你。
我们永远是好姐妹!
阿俏
**年*月*月
宿舍窗外,不知哪间屋子又飘来了那首《心太软》:
“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独自一个人流泪到天亮……你无怨无悔地爱着那个人,我知道你根本没那么坚强……你总是心太软、心太软,把所有问题都自己扛……相爱总是简单,相处太难,不是你的就别再勉强……”
歌声缥缈,却字字如针,扎在阿诚心上。他攥着那两页薄薄的信纸,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最初的震惊和愤怒如潮水般退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入骨髓的冰冷和茫然。阿俏信中那些颠倒黑白的字句,像毒蛇的信子,嘶嘶作响。他想起那个混乱的夜晚,阿俏步步为营的靠近,那猝不及防的强吻……寒意从脚底蔓延至全身。
怎么会是这样?一场精心编织的误会?一次蓄谋已久的离间?
他低头,目光落在桌上那件还没来得及寄回的毛衣上。袖子上那繁复缠绵的紫藤图案,在昏暗的光线下,仿佛失去了所有生机,只剩下冰冷的、缠绕的线条。
窗外,北方的春天依旧寒冷。紫藤的花期,似乎还很遥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