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6年初春三月,乍暖还寒,我因一项民生工程,落脚在扬州宝应县的氾水镇。陌生的街巷,清冷的空气,是初来乍到的底色。
那晚,安顿下来已是夜深。热水澡洗去一身疲惫,案头资料堆叠如小山。约莫十点半,倦意袭来,准备就寝。
收拾衣物时,指尖掠过衣柜,心下一沉——外衣带得单薄了。苏中小镇春夜的寒气,丝丝缕缕透过窗隙。
念头一起,便不再犹豫,裹紧衣衫就下了楼,想看看这陌生小镇的深夜,是否还有灯火可依。
小镇的街道已沉入静谧,偶有几点昏黄的路灯拉长着孤单的影子。夜风带着水乡特有的湿冷,直往脖颈里钻。
没走多远,竟真有一抹暖光刺破夜色——一家男装专卖店的玻璃门还敞亮着。店内灯火通明,照得衣架上的各色外套格外分明。
我很快相中了两件厚外套,试穿、询价、还价,倒也顺利。然而,就在掏出信用卡的那一刻,机器却像被冻僵了似的,任凭两位年轻女店员纤细的手指上下反复刷动,只发出几声沉闷的“滴滴”抗议,再无反应。
糟了!出门仓促,身上竟未带分文现金。
“要不……我明天再来付现?”夜色已浓,寒意更重,我实在不愿再折返一趟。
“您稍等!”其中一位圆脸姑娘抬头看我,眼神认真,“我这就给我们老板打电话,看他能不能来弄好。”她语气笃定。
“这么晚了,老板能来吗?”望着这颇具规模的店面,我心中存疑。
“只要人在镇上,我们华老板准到!”她一边拨号一边带着自豪补充,“他在氾水镇上可开着两家专卖店,还经营着一家旅行社呢!”
果然有些实力。我心中暗忖。
约莫一刻钟光景,店外传来轻快的脚步声。一位中等身材、衣着整洁利落的男士推门而入,带着一身初春夜晚的清冽气息。
他冲我微微颔首,笑容温和,旋即接过店员递来的卡和机器。没有多余的动作,只见他手腕沉稳地一压一拉——“滋滋滋……”一阵轻快流畅的声响,如同冬日里冰裂的脆鸣,单子随即欢快地吐了出来。
原来,是方才姑娘们刷卡的力道和角度欠了点火候。
“实在不好意思,打扰您休息了。”我满含歉意。
“没事,刚躺下,电话就响了。”他摆摆手,语气轻松得像在说一件寻常小事,脸上始终带着暖意。
“太感谢了,让您特意起身跑一趟。”我的感激发自肺腑。
“应该的,和气生财嘛,勤快是本分。”他目光真诚,“再说,您要不是真需要,也不会这么晚还出来买衣服。”
那份设身处地的理解,如同暖流,瞬间熨帖了异乡客的心。
走出店门,小镇的夜风似乎不再那么刺骨。回望那方明亮的窗口,心中感慨翻涌:这一分一厘的财路,不正是靠这般不熄的热情、不辞的辛劳与待人的真诚铺就的吗?那深夜赶来解困的身影,便是这小镇上最动人的灯火。
后来,与工程团队的伙伴们又几次光顾华老板的服装店,连带他经营的皮鞋专卖店也成了常去之处。一来二去,便也熟识了这位华老板——华继胜,一位生于斯长于斯的氾水汉子,1972年生人。
华继胜的创业故事,读来仿佛一部浓缩的浙商传奇,却又带着苏中水乡特有的韧劲。他学历不高,经历却像一本翻不完的书,写满了“敢”字当头、“苦”字为伴、“韧”字贯穿始终的章节。“白天当老板,晚上睡地板”的拼劲,在他身上有着最生动的注脚。
十七岁初中毕业,他便一头扎进了社会的洪流。细数下来,干过的行当林林总总,竟不下二十种。我试着为他梳理脉络,大抵分为两股奔涌的激流:一股是驾驭铁马舟船,在运输与经营的路上颠簸闯荡;另一股则是安营扎寨,在开店销售的天地里摸爬滚打。
先说那“行路”的篇章:开着手扶拖拉机,突突突地碾过泥泞土路,为乡间窑厂运送沉甸甸的泥土;驾着旧机动船,突突突地破开氾光湖清晨的薄雾,穿梭贩运柴草;开着三轮“蹦蹦车”,在坑洼的乡道颠簸,接送南来北往的客,运送形形色色的货;再后来,方向盘换成大卡车,车轮滚过更长的路,货物载着更沉的生计……
再说那“开店”的画卷:燃气钢瓶灶具店的烟火气似乎还在鼻尖;空调销售店夏日的忙碌与冬日的清冷交替上演;电动车销售店门口排起等待维修的长队;手机专卖店里闪烁的屏幕映照过多少期待的脸庞……直到如今这两家窗明几净的品牌专卖店。
其间还穿插着经营旅行社的忙碌、牛蛙池畔的守望,以及承包农田、春种秋收时俯仰大地的汗水。
这跌宕起伏的轨迹,用“眼花缭乱”形容或许稍显夸张,但“百转千回”“五味杂陈”却是再贴切不过。每一步尝试,都像在生活的棋盘上谨慎落子,又带着放手一搏的勇气。
冰心先生有诗云:“成功的花,人们只惊羡她现时的明艳。然而当初她的芽儿,浸透了奋斗的泪泉,洒遍了牺牲的血雨。”华继胜脚下延伸的路,绝非坦途,每一寸都深深浸润着他的汗水、泪珠,甚至斑斑血迹。
二十郎当岁,开三轮车营生。盛夏酷暑,驾驶室如同蒸笼,汗水刚洇湿衣衫,旋即又被滚烫的铁皮和热风烤干,只留下盐霜在布料上勾勒出白色的地图。他索性只穿浅色,深色衣裳早已被汗碱浸染得面目全非。寒冬腊月,凛冽的北风如同粗糙的砂纸,狠狠刮过脸庞,留下皴裂的冻痕。最是那大雪纷飞的日子,雪花扑簌簌落在头上、肩上,来不及掸去便凝结成冰,冻得头皮发麻,却仍要咬紧牙关,在覆雪的乡道上碾出生活的辙痕。
做电动车生意,售后服务是命脉。一次,店里修车的人排成长龙,唯一的修理工分身乏术。华继胜二话不说,挽起袖子亲自上阵帮忙。
或许是心急,或许是疲惫,高速旋转的磨光机瞬间失控,狠狠啃向他的小腿!“嗤啦——”一声令人心悸的闷响,鲜血霎时喷涌而出,皮肉翻卷开来,竟赫然露出了森白的骨头!剧痛几乎让他昏厥。
然而,伤腿尚未痊愈,绷带还渗着血色,他又拄着拐杖,一瘸一拐地踏上了前往武汉考察车篷项目的路途。每一步都牵扯着钻心的痛楚,他却走得异常坚定。
为了替小镇居民寻到一双既体面又耐穿的品牌皮鞋,他化身成不知疲倦的“丈量者”。宝应的角角落落自不必说,足迹更延伸至盐城建湖、泰州兴化、淮安金湖,甚至跨省到了安徽天长。有些地方,他反复去了三趟以上。
整整半年风尘仆仆,车轮碾过的路程,竟悄然超过了五万公里。每一双最终摆上货架的皮鞋背后,都叠印着他无数个奔波的晨昏。
记忆深处,还刻着一个极寒的腊月二十八。年关迫近,华继胜亲自驾驶着经营的中巴车,满载着年节糕点,送往各乡村小卖部。
天公不作美,大雪封路,气温骤降至零下十度左右。更糟的是,清晨出发不久,刹车油管竟在冰天雪地里冻裂失效!车子瘫痪在茫茫雪野之中,前不着村后不着店。凛冽的寒风如刀子般呼啸,四下寻不到开张的修理铺和修车人。可那一家家翘首以盼的年货,怎能失信?
情急之下,他咬紧牙关,从工具箱里翻出工具,脱下身上的厚大衣铺在冰冷的雪地上,深吸一口气,钻进了车底。冰寒刺骨的地气瞬间穿透衣衫。他仰面躺在雪衣上,手脚并用,在逼仄的空间里艰难地拆换油管。
雪花不断飘落,钻进他的领口袖口,化成了刺骨的冰水。约莫一个小时的奋战,当他终于挣扎着从车底爬出来时,浑身上下,从厚实的外套到贴身的衣衫,早已被雪水和汗水浸透,没有一丝干爽的地方,整个人像刚从冰水里捞出来一样,瑟瑟发抖。
可他没有片刻停留,带着一身湿冷和沉重的喘息,顶风冒雪,继续驱车,一家家送货。从熹微的晨光初露,一直奔忙到午夜钟声敲响。
那年的除夕,当万家灯火团圆、爆竹声声贺岁时,华继胜却因那场浸透骨髓的严寒和连轴转的辛劳,高烧不退,孤独地躺在医院的病床上,只有冰凉的药液一滴一滴,流入他疲惫的血管。
提起华继胜,他爱人的脸上总是瞬间绽放出光彩,那是一种揉合了心疼、骄傲与无比满足的温情。
“他呀,心善,有担当,最能吃苦。”她声音轻柔,目光温柔地落在丈夫身上,仿佛回溯着漫长岁月,“我们二十岁订的亲。你猜怎么着?订亲那天的大喜日子,这人还惦记着生意,一大早就跑去氾光湖运柴草了!”那一眼瞥去,有嗔怪,有心疼,更有化不开的、为他骄傲的深情。
“两边老人都住在乡下,家里穷,没给我们留下什么家底。”她的声音微微发颤,眼眶渐渐湿润,“我们这个小家,从锅碗瓢盆到一砖一瓦,都是他赤手空拳、一滴汗一滴血挣出来的。他……太苦了!”晶莹的泪光在眼中闪烁,是心疼,更是对这份坚韧的无限感佩。
华继胜听着妻子的诉说,只是温和地笑着。当被问及信念,他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透着磐石般的坚定:“人活着,只要肯去试,不怕摔跤,摔倒了还能爬起来想想为啥摔,再接着走,再肯下力气吃苦,路总是越走越宽的,日子也一定会越过越好!”这份朴素的信念,支撑着他穿越了无数风雨。
谈及未来,他眼中闪烁着踏实的光芒:把手头的两家专卖店和旅行社营业部经营得红红火火,待根基更稳,再图谋发展。而最朴素的愿望,是让相濡以沫的妻子和渐渐长大的儿子,生活得更舒心、更幸福。
“一分辛劳一分财”——这古老的箴言,在华继胜身上得到了最本真、最滚烫的诠释。他的勤勉如同不息的流水,他的勇敢是披荆斩棘的斧钺,他的头脑在跌打中越磨越亮,他的韧劲让百折而不挠。那份待人的真诚与设身处地的体谅,则是他生意场上最温暖的名片。
我相信,苍天不负苦心人,家和方能万事兴。这氾水河畔深夜亮起的灯火,这浸透汗水与热望的平凡之路,终将照亮他们脚下,通往一个更加温暖、更加丰盈的明天。那灯火,是生计,是信诺,更是一个小镇奋斗者不灭的星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