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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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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6/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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病中滋味

我出生在二十世纪六十年代后期乡野深处,那是一个物资贫瘠如冬日枯瘦田埂的年代。

寻常孩子偶染小恙,轻易是不进卫生室的;唯有发热头痛,才被允许躺卧床上,挨过病痛。

不必去学堂念书,竟成了病中黯淡里唯一的光亮。而更重要的,是那父母悄悄捧出的“病号特供”——仿佛荒芜岁月里忽然开出的花,是贫瘠土地上难得一尝的珍馐,是病弱身躯深处悄然升起的暖意,更是慰藉稚嫩心魂的温柔良药。

病中最深刻的恩物,是菜油炖蛋与冰糖。

炖蛋之法,是父母精心的仪式:一只小洋碗,油光微漾,一枚蛋卧于其中,蛋黄如澄澈落日,蛋清如初雪凝云。再轻洒一撮白糖,将碗置于饭锅之上或清水蒸笼之中,灶膛里柴火细碎燃烧着,温柔舔舐着锅底。

水沸气腾,蛋羹在氤氲水汽里无声孕育着香醇,香气飘散而出,悄然弥漫了整个屋子,竟悄然消融了病中那沉甸甸的苦味。

待蛋羹蒸熟,母亲或父亲便端着碗来到床前,轻声唤我坐起。若是寒冬腊月,必不忘为我披上厚实的棉衣。

此时的我,便显出难得的温顺驯良。多数时候,自己捧碗小心品尝,他们则静静坐于床边守护;若实在病体难支,便由他们一勺勺,如哺育雏鸟般喂入我口中。

先啜饮半勺热烫香浓的菜油,黄澄澄的油珠在舌尖上跳跃,暖意瞬间滑入肺腑。接着,瓷勺沿碗边轻轻舀起,先是蛋白——洁白如凝脂,浸润着油光,柔滑得无需咀嚼便悄然消融于口中;随后是蛋黄,宛如熔金凝结,粉糯温润,香气萦绕唇齿之间。

每一口都细细含在舌尖上,舌尖轻卷慢搅,仿佛虔诚品味着这稀世之味,任它在口中久久缠绵,才万分不舍地咽下。

幼小的心里明白,这碗中的金玉美味,在贫瘠的岁月里是众人目光所系的焦点。我总默默舀出几勺,分给床边张望的哥哥、弟弟,或吃几口便轻声说“够了”——此间滋味,既有分享的微甜,也悄然掺着些微未得尽兴的涩意。

父亲从供销社买回整块冰糖,归家后便用菜刀背耐心敲击,碎屑如冰晶四溅,叮当声清脆如雨滴叩窗。

碎块悉数纳入宽口玻璃瓶中,郑重藏于木柜深处,仿佛守护着一个甜美的秘密。

每当我卧病,父亲便取出这晶莹的宝藏,从中拣出一块,让我张开嘴,轻轻放入。有时竟得一块硕大的冰糖,几乎塞满小小的口腔,舌面被那清冽的甜意浸润着,竟一时无法挪动——那甜意仿佛在舌上凿开了一眼清泉,汩汩涌出的,是贫瘠日子里最饱满纯粹的甘霖。

菜油炖蛋与冰糖,在那个清苦的年代里,是父母倾其所有为病中儿女捧出的无上良方。

如今回望,这“特供”不免透出几分贫寒的酸楚;然而舌尖上那香醇的暖意与清冽的甜味,却早已超越物质的粗陋,深深烙印于灵魂深处——它成了生命最初尝到的、最无可替代的爱的滋味。

每每在超市货架上瞥见整块冰糖,或在疲惫的寒夜偶然念及那碗油润的炖蛋,记忆深处便瞬间泛起那温热的涟漪。它们依旧是我心灵深处永不枯竭的甘泉。

这些朴素之物所承载的,是贫瘠年代父母竭尽全力、笨拙而深沉的爱意;它无声地渗入生命肌理,成为我行走人间一道恒久的暖光。

岁月迢递,世事流转,唯有这病中恩物的滋味,带着父母手心的温度,始终如一道隐秘的暖流,在血脉里淙淙流淌,疗愈着后来人生路上所有可见与不可见的疲惫与寒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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