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尚未散尽,湿润的草叶气息裹挟着凉意,弥漫在河滨步道。
我调整着呼吸,脚步轻快地丈量着初夏的微凉。拐过一株浓荫如盖的老槐树,前方影影绰绰走来一对相互搀扶的老人。
熹微的晨光,柔和地勾勒出他们熟悉又陌生的轮廓——竟是老家同生产队的老哥老嫂子!
我放缓脚步,气息微喘,乡音脱口而出:“老哥老嫂子,早上好啊!”带着久违的亲昵。
他们眯起眼,细细端详我这被汗水微微打湿的陌生人。
片刻,老嫂子浑浊的眼睛忽地亮起来,像擦亮了蒙尘的玻璃:“哎呀,是小三子吧?长变样喽,可这眉眼底子错不了!”
“是我是我,就住附近小区。”我笑着应道,目光拂过他们布满岁月沟壑却依然精神的脸庞,“您二老身子骨真硬朗,看着气色好!”
“好几年没瞅见咯,”老哥声音沙哑却温和,“你快跑你的,别耽误上班。”话语里是庄稼人特有的体贴,如同他们身后那片被晨光照亮的、沉默而坚韧的土地。
他们的儿子青,是我小学的同窗。这名字像一把生锈的钥匙,轻轻一转,尘封的记忆匣子便“咔哒”开启。
小学二年级,简陋的教室弥漫着粉笔灰和孩童的兴奋。我们正为《颂歌献给毛主席》的舞蹈紧张排练。
我和青,两个懵懂的小萝卜头,都成了挥舞红绸的小演员。
上午彩排结束,年轻的女老师脸颊泛红,声音清脆得像摇响的银铃:“下午正式演出,是给公社领导看的!都记住了,穿上你们最好看、最神气的衣裳来!”
午后的阳光灼热刺眼,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青迟到了,几乎是溜着墙根蹭进后台。一件明显大出许多的碎花上衣罩在他瘦小的身上,粗布的质地,陈旧而柔软,鲜艳的花朵图案显得突兀又滑稽,像一只误入鸡群的、羽毛过于艳丽的小鸟。
宽大的领口空荡荡地垂着,袖子长得遮住了半个手掌。
老师一眼瞥见,柳眉立刻竖了起来,声音陡然拔高,带着灼人的责备:“青!怎么搞的?早上怎么说的?要穿最好看的!你这……你这穿的是什么呀!”
那语气,仿佛他犯下了不可饶恕的错误。
后台瞬间安静,所有目光都聚焦在青身上。
他小小的头颅深深垂下去,几乎要埋进那件不合时宜的花布衣里,露出的脖颈泛起窘迫的红。
半晌,一个细若蚊蚋、带着浓重鼻音的声音响起,像被挤压出最后一点力气:“我……我没有好看的衣服……这……这是我妈妈的……”声音落在地上,砸出无声的坑洼。
如今,青早已是一家声名鹊起的民营企业的副总。西装革履,步履生风。
他的衣柜里,想必每一件衣物都熨帖平整,分门别类——正装庄重,休闲舒适,运动干练——如同他精心打理的人生轨迹。
只是不知,午夜梦回,那件宽大的、带着母亲体温与皂角气息的碎花旧衣,是否会悄然滑入他的梦境,带着那个下午后台灼人的目光和无声的羞赧?
手机屏幕的光幽幽亮着,指尖滑过微信朋友圈的河流。一张泛黄模糊的黑白老照片,如同水底沉船突然浮出水面,猝不及防地撞入眼帘,瞬间攫住了我的呼吸——惊愕,难以置信!
我慌忙翻出自己那本视若珍宝的旧相册,纸张早已脆黄。
指尖颤抖着,准确地停在某一页——同样的照片!清晰无误!这是我读初二那年,参加全县“三好学生”表彰大会后,我们龙堤乡全体学生代表的珍贵合影。照片边缘已有了点点黄斑,像时光啃噬的印记。
目光急切地寻找发布者——勇!那个在大丰文旅局供职,不久前还深情朗诵过我那篇《又到槐花飘香时》的勇!
难道……照片里这群青涩的少年中,竟有他?
心猛地一跳,屏住呼吸,手指快速下拉,逐字逐句读他的配文——
翻箱倒柜,挖出这张1981年的老古董——大丰县‘三好学生’表彰大会留念。
猜猜哪个是我?提示:全场唯一穿了女式方口布鞋的小男孩!
接到去县里开会的通知时,我妈还在田里挥汗如雨。她急忙赶回家帮我收拾,翻遍角落,竟找不出一双不带窟窿眼的鞋!
唯一那双簇新的、留着过年穿的千层底布鞋,被小心地锁进了箱底。钥匙呢?被我爹揣在身上,在百里之外的河工工地上!
火烧眉毛,只好硬着头皮跑去跟姑姑借。于是,我就踩着这双借来的、明显不合脚的女式方口布鞋,走进了县里的大会堂……嘿,那滋味儿!
文字下方,那张被时光漂洗得模糊的照片被放大了。
目光如探针,急切地扫过每一张稚嫩的脸庞。终于,在勇文字指引的位置定格——一个站在他右前方的小男孩,系着红领巾,脸上是那个年代特有的、混合着庄重与懵懂的神情。
视线下移……果然!那双脚上,套着一双格格不入的女式方口布鞋!鞋面有些空瘪,或许他的脚趾在里面正局促地蜷缩着。
队伍里,虽然大部分男孩都穿着各式布鞋,但唯有这一双,方口、秀气的女款,像一个小小的、沉默的惊叹号,钉在那个特定时空的影像里。
照片里那个憨态可掬、甚至带着点笨拙土气的小男孩,与现在那位身材魁梧挺拔、嗓音醇厚如钟、衣着考究得体、谈笑间挥洒自如的勇——那位在盐城文化圈颇具声望、个人朗诵公众号拥趸众多的勇——这巨大的反差,如同折叠的时空被猛然拉开,产生一种近乎眩晕的戏剧感。
那方口布鞋里包裹的,不仅仅是少年勇的双脚,更是怎样一种难以言喻的、被窘迫和自尊拉扯的复杂心绪?隔着几十年的光阴,我仿佛还能触摸到那份小心翼翼的紧绷和渴望被接纳的忐忑。
思绪被勇的方口布鞋牵引着,沉入更深的记忆之河。目光再次落回自己珍藏的那张合影。照片角落里那个清瘦、努力挺直腰板的少年,正是初二的我。
或许是营养的匮乏追赶不上抽条的骨骼,或许是繁重的农活过早地压弯了尚未完全舒展的枝桠,我站在同龄人中间,竟显得格外瘦小单薄,成了照片里年龄最大的“小个子”。
接到去县城开会的通知,那份荣耀感很快被现实的窘迫冲淡——我该穿什么?
上衣倒有一件半新的藏青色涤卡学生装,洗得发白,但领口袖口还算齐整,勉强撑得起门面。可裤子呢?翻遍我那可怜巴巴的“衣橱”,竟找不到一条裤线笔直、能称得上“体面”的裤子!它们要么磨破了膝盖,要么洗得走了形,软塌塌地垂着,像泄了气的皮囊。
怎么办?目光投向父亲的衣柜。很快,一条墨绿色的涤纶裤子被翻了出来。料子挺括,带着一种生硬的光泽。
父亲看到我套上这条对他而言合身、于我却如两条深水潭般的裤子时,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一下。
裤腰在瘦小的我身上空荡得能塞进一个拳头,幸好有宽大的上衣能勉强遮盖。然而那裤管!它们像两条沉默的河流,毫无节制地向下奔涌,堆积在脚面上,淹没了脚踝,甚至盖过了半截鞋帮。
刚发育不久的我,在这条父亲裤子的“深潭”里,渺小得像个误入巨人国的孩子。
父亲欲言又止,嘴唇动了动,最终化作一声轻微的叹息。见我眼神里的坚持近乎固执,他终究没再说什么。
于是,我开始了与裤管的漫长斗争——卷,卷,再卷!粗糙的涤纶布料摩擦着皮肤,一层又一层,如同笨拙地给树干缠上绷带。足足卷了三圈以上,裤脚才勉强提到脚踝上方。
然而,如此粗暴的折叠,使得原本可能存在的裤线彻底扭曲变形,消失在层层叠叠的褶皱里。最终的效果,不过是让两条墨绿色的“水桶”勉强挂在了我瘦骨嶙峋的腿上,走起路来空空荡荡,摩擦作响。
那份刻意维持的“体面”,在笨拙的卷边和不成比例的肥大中,显得如此脆弱而辛酸。每一步迈出,裤管扫过脚背的凉意,都清晰地提醒着我那份无所适从。
岁月流转,如同无声的潮汐。当年那些套在肥大衣衫、不合脚鞋履里的惶恐与自卑,被时光的手掌反复摩挲,竟也渐渐晕染出一种笨拙而温暖的微光。
那是属于我们这一代人的独特印记——物质如同贫瘠的盐碱地,匮乏是生活的常态。穿着大人的衣衫“隆重”出镜,几乎是那个年代许多孩子共有的、带着点滑稽底色的集体记忆。
彼时的我们,像偷穿了大人戏服的小演员,在生活的舞台上笨拙地扮演着“体面”,内心的不安如同鼓点,咚咚敲打着单薄的胸膛。那份因不合身而生的窘迫,因“与众不同”而起的自卑,是成长路上细密而真实的刺痛。
如今,打开衣柜,四季衣物琳琅满目,色彩纷呈,材质各异,整齐地悬挂着,沉默地宣告着物质的丰饶。
它们不再需要肩负“唯一”或“最好”的重担。添置新衣成了寻常事,清理衣柜、为衣物“减负”反倒成了周期性的任务。
凝望着柜中满溢的斑斓,再回望记忆深处那些飘荡的、宽大而陈旧的衣衫——青母亲那件匆忙借出的碎花上衣,像一片褪色的花瓣;勇姑姑那双救急的方口布鞋,像两艘搁浅在岁月沙滩上的小船;父亲那条被我层层卷起的墨绿涤纶裤,如同两条未曾真正扬帆的、沉静的深潭……
它们早已超越了蔽体的功能,沉淀为生命底片上最质朴的纹路。它们无声地诉说着,关于匮乏的坚韧,关于困窘中的温情传递,关于一代人在物质与精神夹缝中努力挺直的脊梁。
衣物无言。柜中簇新的华服与记忆里飘荡的旧衫,在时光的甬道里静静对望。一个时代的印记,便在这无声的絮语中,悄然织就。
感恩与珍惜,早已不必宣之于口,它已化为凝视这满柜丰盈时,心底那片温柔而沉静的懂得——懂得那衣褶深处,折叠了多少一去不返的岁月,又熨帖了多少顽强生长的力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