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年前乒乓球台旁那声脆响,至今仍能惊扰午夜的清梦——为扑救一个刁钻的边角球,脚下猛地一滑,整个人像失重的麻袋重重砸落。手掌骨碎裂的“咔嚓”声,清晰得如同咬断了一根冰凌,震得眼前金星乱迸,那一刻,仿佛整个场馆的灯光应声熄灭。
自那刻起,球拍、球衣连同那点争胜的锐气,一并被打包送人,与乒乓的缘分,似乎就此一刀两断。
岁月无声,却悄悄在体检单上留下了痕迹。妻子指着几个越界的数值,目光投向小区对面那方灯火通明的球馆:“该活动活动了。”
她向来是我最忠实的搭档,如今重拾球拍,我这陪练自是义不容辞——于是,那尘封角落的球包,带着一股陈年的胶皮味,又被翻了出来。
若搁在从前,“重出江湖”这等大事,必得先置办一身光鲜行头。人靠衣装马靠鞍,面子岂能马虎?
可如今,我径直拨通了老友施教练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嘈杂背景音里,夹杂着孩子们清脆的击球声和教练的吆喝。“施教,”我开门见山,“可有退役闲置的横板底板?讨一块江湖救急,陪家里那位活动活动筋骨。”
他爽朗的笑声立刻穿透了听筒:“哈!还真有块老伙计!就是荒废太久,胶皮怕是脆成薯片了。要不你们过来?我抽空陪你们耍几板?”
球馆正值暑假黄金档,人声鼎沸如闹市。我赶忙婉拒:“多谢好意!小区对面抬脚就到,方便。等想长点真本事时,再来叨扰施教‘指点迷津’!”
当那块蒙尘的“老将”递到妻子手中,她指尖轻触斑驳的拍柄,秀眉微蹙:“哎呀……这拍子,看着可真够‘沧桑’的。”
我接过来细看:底板边缘犬牙交错,布满磕碰的伤痕;两面胶皮早已失去光泽,喑哑干涩如秋日枯叶。
我莞尔一笑:“无妨,待我给它换身新衣裳,丑姑娘还怕三打扮。”
说干就干。正手,崭新的反胶,黑得发亮,透着蓄势待发的张力;反手,长胶颗粒分明,带着奇妙的摩擦感。两片新胶依次服帖覆盖,再镶上一圈亮黄色的护边胶条,恰似给旧铠甲镶上金边。
一经梳妆,那破败的拍子竟容光焕发,枯木逢春般重新挺立。握在手中,温厚扎实,沉甸甸的,仿佛握住了岁月窖藏的一坛老酒,醇厚而踏实。
酣战两月有余,常打球的人总需备一柄副拍。
指尖滑过手机屏幕,浏览着琳琅满目的网店——若在从前,目光必如探照灯,在洋品牌间逡巡,仿佛球拍的价签直接关联着挥拍时的底气,动辄五六百甚至上千元,才配得上“重出江湖”的体面。
今时不同往日,我指尖轻点,径直滑入朴实的国货店铺。
巴黎奥运的硝烟仿佛还在眼前。乒乓王国的荣耀辉耀全场,男团女团,瑞典与日本皆俯首称亚——那金牌的光泽,足以映照国货球拍的筋骨与锋芒。
最终,一家国产老品牌旗舰店里一块双面夹碳的底板跳入眼帘:268元。这个数字,在过去恐怕只存在于我想象中乡村孩童挥舞的球拍上。
新拍带着纸盒的清香迅即抵达。配上正手反胶与反手长胶,再缠上明艳的护边,左观右看,竟也像模像样,黄灿灿的拍柄在灯光下流转着温润的光泽。
携它奔赴球馆,一场试拍竟带来意外狂喜——
击球声如珠落玉盘,脆生生“咯嘣”作响,在空旷的球馆里激起悦耳的回音;手腕轻抖,拉出的弧圈球挟着劲风旋转,沾上对方球拍便如冲天炮般直窜屋顶;瞅准机会一记发力扣杀,球似流星坠地,“啪”地一声脆响,在球台上炸开一道白光,让对手茫然四顾,不知球踪。
握着这百元拍柄,每一回合都倾注着十二分的专注与热忱——有次多拍对攻,我为了救一个刁钻的回头球,退守之远,几乎贴到了后墙,那奔袭的疆场,恍惚间竟有几分樊振东奥运决赛时的辽阔与惊险。
拍柄那抹灿亮的金黄,在急速的挥动中划出流动的光带,仿佛真有金丝织入了竹木的纹理。
旧拍翻新,承载着老友的情谊;新拍价廉,却爆发出不逊的活力。握着它们,汗水浸透衣衫,心跳应和着球拍的节奏,快意如电流在血脉中奔走呼啸——快哉!快哉!
若问此心何故澄明如镜?且听我如实道来——近十年体制内波澜不惊,收入随水涨船高,并非主因。真正的蜕变始于笔尖——自2016年始,伏案耕耘,百万字心血如涓涓细流,终汇成三卷墨香文集。
作家庞余亮先生有句箴言常在耳边回响:“你有钱,我有书;你擅长做生意,我会写作。不管你身高多少,我1米62站在你身边不会自卑。”
当心灵的沃土被文字深耕、灌溉,日渐丰饶,物质的潮汐便悄然退去,裸露出内心坚实而高贵的岸堤——这岸上无价的光泽,已悄然镀亮了我手中那柄看似寻常的竹木球拍。
两百余元的球拍柄在球馆的灯光下倔强地闪耀,如同熔金淬火,无声地宣告:真正的价值,从不囿于价签上冰冷的数字;它是灵魂深处渐次饱满的光芒,足以让再平凡的器物,都映照出生活内在的丰饶与金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