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马由缰

露露教练是健身房里一道独特的风景。

她的大名唤作海露，白日里，她是医院长廊中步履匆匆的白衣天使，细致、严谨，与药水、针管、监护仪的滴答声为伴。

然而，当夜色漫过城市的天际线，她便褪下那身素净，在动感单车房灼热的灯光与震耳的音乐里，点燃另一场生命的篝火。

她的身形，是大地般浑厚的馈赠。头大而圆，像饱满的果实；脸庞丰润，洋溢着健康的红晕；脖颈、胳膊、腰肢、臀腿，无一处不呈现出圆润饱满的弧线，流畅而充满力量，仿佛春泥精心抟塑的丰饶女神像。

过去，她的课，如同平静的溪流——动作是规范的，却失了波澜；表情是温和的，却少了热度；气氛是平和的，终究归于平淡。踩踏、蹬转，不过是机械地消耗着卡路里，汗水流下，心湖却未起微澜，只留下“运动”二字干瘪的回响。

不知何时起，一场风暴悄然在这具丰腴的躯体内酝酿、爆发。变化，翻天覆地。

她的目光，不再是温吞的注视，骤然化作两道凌厉的探照光束！那光束在汗气蒸腾的房间里疾速扫掠，角度刁钻，不容闪避。它扫过你因吃力而扭曲的脸庞，扫过你微微颤抖的腿脚，最终直刺你的眼底——那是一种无声的号令，一种灼热的鞭策，逼得你咬紧牙关，榨干最后一丝气力，将节奏死死钉在鼓点上，不敢有丝毫懈怠。

她的声音，冲破了麦克风的束缚，陡然拔高，带着原始的粗粝与滚烫的生命力，嘶吼、歌唱！那歌声常常游离于伴奏的旋律之外，自成一种奔放的野调。

然而，正是这不羁的声浪，像滚沸的岩浆注入血脉，瞬间点燃了沉寂的血液。心跳被它擂成了密集的鼓点，喉咙深处被它撩拨得奇痒难耐，仿佛不跟着嘶吼出来，胸腔便要炸裂。这奇异的、近乎走调的声浪，竟成了最强劲的燃料，让疲软的腿脚重新灌满奔腾的力量与野性的活力！

摇摆！甩头！这本是单车教练的常规动作，如同舞池里的寻常律动。可在露露身上，这寻常陡然升格为惊心动魄的仪式！她的头颅，那硕大浑圆的头颅，甩动起来幅度惊人，力道刚猛，速度疾如闪电！每一次侧甩、后仰、前冲，都带着破风之势，直教人看得心惊肉跳——那脖颈如何承受这雷霆万钧？会不会在某个极限的瞬间，“咔嚓”一声，那圆硕的头颅便如脱缰的野球飞旋出去？

她的长发总被紧紧束成圆髻，稳稳固定在脑后。我常想，若那发髻散开，必是如烈马在疾风中怒扬的黑色长鬃，飒飒作响，帅到“酷毙”！

更令人叫绝的是韵律，在那狂风骤雨般的甩动中，竟丝毫不乱！快，却疾而不慌；忙，却繁而不紊，宛如一匹神驹踏着飞燕，四蹄翻飞如电，落点却精准无误。

换把位，这本是枯燥的衔接，在她手中却幻化成令人目不暇接的“花式”魔法。双手交叉如织网，迅捷而流畅；“敲鼓点”在车把两端，指节叩击出清脆密集的雨打芭蕉声；有时双手翻腾跃起，如鲤鱼跃出激流，在空中划出灵动的弧线……花样层出不穷，又衔接得天衣无缝，自然得像呼吸。

你永远猜不到下一刻她指尖流淌出的会是什么奇妙招式，却又满心期待着那意料之外的惊艳。

单手握把时，那解脱出来的手臂与手掌，便彻底成了自由的精灵！它时而如骑士扬鞭，在身侧有力地挥斥方遒；时而如舞者柔荑，在身前舒展曼妙，演绎无声的独舞；单单是那变幻无穷的手型，便足以摄人心魄：食指笔直如出鞘的手枪，带着凛冽锋芒；拇指食指圈成圆润的“OK”，传递着肯定与力量；五指猛然怒张，似要攫取空气中无形的火焰……每一个手势，都在蒸腾的空气中刻下转瞬即逝又无比鲜活的印记。

她的身体，是律动本身。下压，腰胯如灵蛇般左右扭摆，一二三四，碾过无形的阻力；陡然直立，挺起坚韧的脊梁，一二三四，如青松破土。循环往复，周而复始。那扭摆是蛇行草莽的柔韧诡谲，那直立冲刺则是骏马踏破原野的奔腾激越。波涛在她丰腴的身体上汹涌起伏，力量在每一次起伏中澎湃激荡。

这次，她引领我们驭着《踏浪》的旋律飞驰。这老旧的台湾校园歌谣，在疾速的踏频里焕发出全新的生命力——

“小小的一片云呀，慢慢地走过来……” 露露教练单臂控缰，另一只手竟在胸前轻盈地飘飞起来，五指微舒，如流云漫卷，拂过心尖，仿佛真要去挽住那从指缝溜走的洁白。“小小的一阵风呀，慢慢地走过来……” 双手暂离车把，两根食指中指并拢竖起，如同被春风戏弄的细嫩枝条，在身前急促又俏皮地颤动、摇摆；又像极了退潮沙滩上惊慌奔走的小螃蜞，那细碎的步点与灵巧的慌张，惹得人忍俊不禁，妙趣横生！

此刻，她全身化作了跃动的火焰，每一块肌肉都在燃烧、跳跃；忽而又双臂紧收，仅凭腰腹核心之力，令身体如最老练的骑手般与胯下无形的烈马角力、扭动——那奔放的气势中蕴藏着极致的驾驭，而那驯服的姿态下又奔涌着不羁的狂野！

这，便是“信马由缰”！

在这钢铁森林围筑的方寸斗室，在这冰冷器械禁锢的咫尺之地，露露以她丰腴如大地母神的躯体为舟楫，以嘶吼为号角，以汗水为蹄铁，为我们劈开了一条通往无垠草原的秘径！她的双臂，是无形的缰绳，牵引着方向；她甩动的头颅，是呼啸的鞭影，抽打着懈怠；她圆润的腰臀，是最稳的鞍鞯，承托起每一次腾跃；而她胸腔迸发的每一声呐喊，都是冲向旷野的嘹亮长啸！

我们这群困于都市樊笼的骑手，便在她这团熊熊燃烧的生命之火的引领下，奋力驱动疲惫的双腿，让转动的车轮碾碎现实的栅栏，向着心中那片草长莺飞、天高地阔的莽原，纵情驰骋！

露露教练圆融的躯体在迷离的光影中起伏、奔腾，像一块滚过广袤草场的巨大石碌碡，所过之处，碾碎了日复一日的麻木，压垮了无形有形的桎梏。原来，“信马由缰”的真义，并非脱缰野马的盲目狂飙，而是在这逼仄的方寸之间，以血肉为骏骥，以意志为缰辔，于千篇一律的庸常牢笼里，硬生生踏出一条通向精神绿野的壮阔征途！

那蹄声如雷的奔涌之势，并非来自外界，它一直就沉睡在我们每个人的骨血深处，只等待一个如露露般鲜活、炽热、不拘一格的引路人，一声足以撕裂沉寂的呐喊，便能唤醒体内蛰伏的万马千军！

当最后一个音符戛然而止，汗水如瀑般砸落在地板上，筋骨酸胀如同散架，胸腔剧烈起伏如风箱。然而，灵魂深处，却回荡着穿越千里风沙后的酣畅与自由。汗水是滚烫的信物，酸痛的筋骨是沉默的碑铭。束缚与自由，竟在这小小的单车房内，在每一次竭尽全力的蹬踏与旋转中，完成了惊心动魄的交换与涅槃。

信马由缰，原来是一种心向旷野的姿态，是露露教练用她全部的生命能量，为我们点亮的一盏冲破庸常的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