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昨夜,外甥女轻叩家门,留下一箱水蜜桃,沉甸甸的,是份清甜的心意。
晨光熹微,我掀开包装纸。霎时,一列粉妆玉琢的小仙子跃入眼帘!
它们排列齐整,浑圆饱满,丰腴可爱。果皮白如凝脂,晕染着少女颊畔般的浅粉,剔透得不似凡品。想必是农人用纸袋小心包裹,隔绝了风霜虫鸟,才在枝头养出这般无瑕的姿容吧?
我郑重取出一枚,指尖触到细密的绒毛,柔软如雏鸟初羽。清水流泻,涤去浮尘。小刀沿弧线轻削,薄皮下,粉白玉润的果肉显露柔和光泽。
切片,盛于素碟。面对这尤物,不忍粗犷吞咽。拈起一片,细品。
然而,几片入喉,心底却漫起一丝失落。滋味远逊于惊心动魄的美貌。口感微糯带粉,隐有干涩。甜味寡淡,如隔纱嗅花。
更惑的是,名为“水蜜桃”,既无汁水淋漓,更缺蜜意浓醇。
何故?思绪飘远。许是少了阳光深吻,缺了雨露酣畅,未能饱吸天地间的日精月华?这般囿于纸袋的娇养,只得徒有其表。
味蕾蓦然惊醒——是童年乡野的毛桃!它们坦荡曝于烈日,果皮绿中透红,“脸颊”粗粝,缀着风雨阳光烙下的深褐“雀斑”。
一口咬下,汁液迸溅!那鲜明的酸甜,裹挟野性的生猛,直冲喉头,激灵得人浑身一振——
这粗粝果实里迸裂的,分明是旷野递来的第一封请柬!
二
晨光初绽,推起山地车出门。
前几日便觉轮胎疲软,今日再难拖延。取出打气筒,“嗤——嗤——”,清寂中响起充气的节奏。几下往复,干瘪的轮胎饱满挺立。
跨上车,自觉动作比老式“二八大杠”潇洒。右腿一抬,越过横梁,脚尖稳踩踏板,发力蹬下,左腿顺势轻盈离地……
“哎哟!”左膝外侧猛撞一处坚硬!刺痛钻心。低头,殷红血珠争先沁出,蜿蜒成线。
定睛,是斜杠上不起眼的饮料瓶支架,此刻成了利刃。
皮肉竟如此不堪?指尖轻触迅速肿起的伤处,凉意与火辣交织。是这肌肤在恒温囚笼里浸淫太久,早已失却了天然的韧性与厚度?
眼前浮现老家田埂上劳作的农人。炎夏,他们赤膊短裤,在烈日热风中穿梭。裸露的脊背臂膀,晒成深沉的古铜,紧实如鞣制皮革,粗糙而坚韧。
那样的身躯,可会被这小小支架轻易划破?怕连一道白痕都不会留下。
这微小的伤口,竟像一记冰冷的戳印,提醒我——
一封来自真实世界的请柬,正被长久地搁置在恒温的案头。
三
一枚困于纸袋的蜜桃,其味寡淡如纸。一处未淬火的膝伤,血色殷红刺目。
它们无声地汇聚成旷野的密语。
那纸袋中的仙子,隔绝了雨露骄阳,玉雪无瑕,却窃取不了天地真正的魂魄。甜美稀薄,汁水吝啬,徒留一袭精美的空壳。宛如温室的青瓷,光洁易碎。
而那支架的棱角,轻易刺破的,岂止是肌肤?是久居恒温后,筋骨里悄然滋生的绵软,一层未曾历炼的薄胎。这脆弱,正是对庇护过度的无声控诉。
旷野中的毛桃,风霜为墨,阳光作笔,在粗粝表皮刻下斑驳印记。正是这“不完美”的烙印,将日精月华、雨露风雷,深深酿进每一丝果肉,化作迸溅的汁液与剽悍的甜酸。
农人古铜色的背脊,是烈日与风沙千万次打磨的勋章。一层天然的甲胄,那是生命对自然之邀最雄浑的应和。
草木之道,昭然若揭:隔绝风雨的纸袋,恒温的暖房,是温柔的桎梏;根系无需深扎,筋骨无需强韧。一旦庇护崩塌,柔枝嫩叶何以承受雷霆?
唯有那些将根须扎进旷野深处的生命,在与风的角力、雨的冲刷、烈日熔炉般的炙烤中,才得以锻造出虬结的筋骨与沉静的灵魂。
每一圈年轮,都是搏击的记录;每一道疤痕,都是力量的凭证。风雨非敌,乃严苛的雕工,是锤炼筋骨的砧铁,是塑造灵魂的刻刀。
荧屏构筑了新的纸袋,新的暖房。灵魂沉溺于虚拟的光影,指尖在冰冷的平面上滑动,却畏惧推开那扇真实的门。
推开门吧!
让门轴发出久违的呻吟,让晨风裹挟着草叶与泥土的气息,清冽如泉,瞬间涌入!
当我们的足迹印在布满荆棘与荣光的征途上,生命才能挣脱温室的幻影与纸袋的苍白,迸发出源于大地深处、独一无二的光芒——
那正是我们,对旷野那永恒请柬,最璀璨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