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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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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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栀子香里的驻足者

暮色鎏金,将半边天穹烧得滚烫。城市在晚霞的烈焰中无声燃烧,每一扇玻璃窗都反射着炽热的光。

林岚却只是麻木地拨动百叶窗的铝制叶片,“咔嗒”一声轻响,便将那片流金淬火的壮丽彻底关在窗外。

她早已被驯服于日升月落的冰冷齿轮之间,像一枚被无形鞭子抽打、永不停歇的陀螺,在方寸工位上旋转,碾碎光阴。

窗外的晚霞于她,不过是视网膜上掠过的一抹无关紧要的浮色;人间的暖意,更是遥远缥缈的传说,隔着厚厚的玻璃。

电脑屏幕是唯一的幽光,映着她脸上失血的苍白,键盘敲击声单调而固执,如同她胸腔里那唯一尚存的、微弱而疲惫的心跳,在寂静中徒劳地敲打。

那日归途,林岚如一缕疲惫的游魂,飘过楼下那方被白昼余烬浸透的小公园。空气黏稠滞重,浮动着柏油路蒸腾的暑气。

然而,一缕清冽的栀子暗香,如同游丝般难以捕捉,却又固执地钻入鼻腔。那香气,像一丝微弱的求救信号,试图穿透她早已筑起的麻木壁垒。

公园角落那张斑驳掉漆的旧长椅上,一对白发老人依偎而坐,静默地凝望着天际燃烧殆尽的余烬。

老奶奶手中一柄蒲扇,边缘磨损,细密的竹骨泛着岁月摩挲出的温润光泽,正有一下没一下地轻摇,扇出的微弱气流,只为拂去老伴额角那细微的、几乎看不见的汗珠。

老先生则擎着一顶麦秆编织的旧草帽,那倾斜的角度,精准而温柔,如同为稀世珍宝撑起的华盖,为身边的伴侣挡住斜射过来的、最后几缕带着灼热余温的霞光。

一阵微风掠过,几瓣紫薇花悄然挣脱枝头,打着旋儿飘落,如同淡紫色的、无声的叹息,轻轻印在老奶奶素净的棉布衣衫上。

老先生略显浑浊的眼捕捉到了,嘴角牵起一道深刻的纹路,用草帽那同样泛着岁月光泽的、被汗水浸润得柔韧的边缘,带着笑意,极轻、极柔地拂去那几点淡紫。

没有言语,只有呼吸在渐浓的暮色里轻轻交融,衣料细微的摩擦声,以及扇子摇动的节奏,他们的静默仿佛已盛满了世间所有未曾言说、也无需言说的情话,在晚风里低低吟唱。

林岚的脚步,如同被一根无形而温热的丝线骤然缠住,倏然钉在原地。她屏住呼吸,仿佛怕惊扰了这幅凝固的油画,时间也在此刻悄然凝滞。

就在那一瞬,胸腔里那颗被冰封已久、近乎僵硬的心,第一次清晰地感受到了晚霞的存在——它不再是窗外燃烧的冷漠背景,而是如此盛大、如此温柔,如同天空向疲惫大地敞开的、熔铸金光的怀抱!

原来这日日轮回的暮光,竟也拥有如此深沉磅礴的力量,足以拥抱每一个沉默而孤独的灵魂。

那空气中游弋的栀子暗香,也第一次如此清晰、如此锐利地穿透了厚重的麻木屏障,直直钻入她干涸已久的心脾,带着一种近乎疼痛的、温柔的唤醒。

一股陌生的暖流,猝不及防地冲垮了眼底的堤坝。

自那日起,林岚灰暗如铁幕般的生活,仿佛被那无声的凝视撕开了一道细微的裂隙。微光,正一点一滴,艰难却执着地渗透进来,驱散着角落的阴翳。

某个清晨,一种陌生的悸动破土而出,驱使着林岚早早醒来。她像被无形的力量牵引,登上空旷的楼顶。她静静伫立在微凉的晨风中,等待着。

东方天际先是洇开一抹朦胧羞涩的鱼肚白,如同婴儿初醒时纯净的眼睑。

随后,无形的巨笔饱蘸着熔融的金红,悄然点染云层的边缘。那光芒迅速晕染、膨胀、汹涌澎湃,直至将整片穹窿化作一片沸腾奔流、气势磅礴的金焰之海!

终于,积蓄了一夜的力量爆发,朝霞那磅礴的光辉喷薄而出,毫无保留地倾泻而下,泼洒向整座在钢铁森林中苏醒的城市。

林岚情不自禁地仰起脸,霞光如同融化的琥珀,滚烫地流淌过她沉静的眼眸、苍白的脸颊,一种近乎灼烧的暖意弥漫开来,渗入四肢百骸。

她恍然惊觉:在那些被无数次忽略、踩踏、视若无睹的日升月落里,天地早已默默备好了如此盛大而慷慨的无声馈赠。它们永恒地悬挂在那里,如同亘古的灯塔,只等一个疲惫的过客,终于在尘埃中停下奔命的脚步,抬起沉重的头颅。

清晨的上班路,林岚不再像一枚被弹射的子弹般疾行。

行至街角,那方被白蒙蒙蒸汽温柔笼罩的早餐铺子,像磁石般绊住了她的脚步。

老师傅猛地掀开巨大的豆浆锅盖,“噗——”一团浓稠如絮、饱含着新鲜豆腥气的白雾骤然腾起,带着滚烫的湿润气息扑面而来。

那暖洋洋的、带着生命力的气息瞬间包裹了她的脸颊,像一只温暖粗糙却无比慈祥的手掌拂过,竟让她心头那层经年累月凝结的、厚厚的霜冻,发出细微却清晰的“咔嚓”碎裂声。

“姑娘,买花吗?刚刚咧嘴的栀子花,能香足一个礼拜哩!”一个温厚的声音自身旁响起。

一位身着洗得发白、却干净整洁的蓝布衫老奶奶,臂弯挎着个小巧的竹篮。篮子里挤挤挨挨,尽是青白相间的栀子花朵,饱满的花苞挣脱萼片的束缚,正努力地“咧嘴”笑着,吐出清冽纯粹的芬芳,在清晨的空气中划出一道道看不见的香痕。

“给我来10朵吧!”林岚脱口而出,甚至忘了询问价格,仿佛这芬芳本身就是无价的契约。

她捧着那簇沉甸甸的洁白,仿佛捧着一掬凝萃的夏日晨露,又似捧着初生的希望。

脚步变得轻盈,几乎要飘起来,走进了那间熟悉的、曾让她似乎要窒息的办公室。

“小林,这花好香啊!整个办公室都香了!”路过的同事停下脚步,深深吸了一口气,由衷地赞叹,眼底带着惊喜。

林岚没有说话,只是唇角弯起一个久违的弧度。

她小心翼翼地将栀子花插入盛满清水的玻璃杯中。洁白如玉的花瓣,在透明杯壁的映衬下,显得愈发纯净、饱满,如同她眼底被那暮色与晨光重新擦亮的光。

阳光正慷慨地从百叶窗的缝隙涌入,形成一道光柱,精准地泼洒在桌面上,拥抱住那簇栀子。

清冽的香气仿佛被阳光蒸腾得更加浓郁、纯粹,丝丝缕缕,如同无形的、带着温度的清泉,执着地向四周漫溯,更向灵魂深处渗透、流淌——原来生命最深的暖意与救赎,并非来自宏大的叙事或遥远的星辰,它就藏匿在这些微小、易碎却无比珍贵的“驻足”里。

每一次凝望晚霞的余温,每一次被一缕暗香轻轻唤醒,每一次在日升月落的永恒轮回里重新睁开双眼,都是这人世烟火对我们发出的、无声而深情的邀约——

邀我们俯身,拾起那些曾被匆忙脚步无情碾过的点滴光亮,在喧嚣浮沉的世间,一次又一次,温柔而坚定地,重新爱上这滚烫、蓬勃、充满芬芳的人间烟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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