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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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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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砧板上的歌

老张面馆的清晨,始于那块敦厚的枣木案板前。

一根碗口粗的压面杠,横在他青筋虬结的肩头。只见他沉腰坐马,整个身体的重量随着一声低吼压下,“砰!”一声闷响,杠子狠狠砸在案板中央那团倔强的白面上,案台都随之震颤。

紧接着,是节奏分明的“砰!砰!砰!”——沉甸甸的撞击,一下下夯进熹微的晨光里。

汗珠顺着他黝黑的额角滚落,空气里浮动着新麦的粉尘气、枣木的微香与汗水的咸涩。旁观者仿佛也能从那单调而刚猛的撞击中,咂摸出几分与生活较劲的滞重。

然而,就在这看似枯燥的碾压捶打间隙,老张常会突兀地从胸腔里迸出几声老淮调,短促,沙哑,不成调,却透着一股不服输的狠劲儿。

当那团僵硬的面胚在他千钧之力的反复“蹂躏”下,渐渐变得柔顺、透亮,如同被驯服的活物般伏在案上时,他嘴角会不自觉地牵动,眼底掠过一丝匠人独有的、降伏了韧性的自得。

待到傍晚,大骨汤在深锅里翻滚出浓白醇厚的香气,氤氲的蒸汽模糊了老张疲惫的眉眼。他执着长勺,专注地撇去浮沫,凝视着那乳色的琼浆,脸上便漾开一种近乎虔诚的踏实——仿佛清晨里那杠子砸出的雷霆万钧,都化作了此刻汤锅中无声的、孕育百味的绵长温厚。

他的节奏,是面团在杠子与案板间承受的千钧之力与最终呈现的丝绸光泽,是汤头在舌尖绽放的丰腴,更是食客“吸溜”一声后那心满意足的喟叹——那是他用刚猛与耐心亲手锤炼出的、滚烫的人间烟火,是他用心用情奏响的砧板上的歌!

我的书桌,则是夜的砧板。

当城市的喧嚣沉入墨色,键盘的敲击声取代了杠子的“砰砰”,哒哒哒,是另一种急促而执拗的韵律,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困倦如潮,沉重的头颅骤然下坠,“咚”一声闷响磕在冰凉坚硬的桌板上,瞬间的钝痛带来片刻清明的回响……

镜中悄然攀爬的霜鬓,是时间在这无声战场上刻下的年轮——那新增的三成白发,正是这心魂在深夜里固执“捶打”自身,试图凿出一点精神微光的代价。

苦么?颈项的酸硬,眼下的青影,时间被无形之手拧紧的窒息感,皆是真实的砧上之重。

可偏偏,在这枯燥的敲砸间隙,有甘泉涌出。当指尖流淌的字符终于捕获心中盘旋的幽魂,当散乱的思绪凝成有形的珠玉,当那三册浸透了无数深夜的文集散着油墨清香置于案头——那一刻的宁静与充盈,如同跋涉荒漠的旅人突遇清泉,所有疲惫都被一种更深沉的力量涤荡。

我的音符,在光标停驻的刹那,在思绪落定成章的踏实里,在那方寸纸页间悄然筑起的、独属于我的城池。

这写作,何尝不是另一种“锤炼”?

某个黄昏,挟着公文包归家,路过老张的面馆。

他正踮着脚,用一块雪白的抹布,仔细擦拭着那块“老张面馆”的招牌。

见我路过,他咧嘴一笑,黄牙在余晖里闪光:“下班啦?今儿的汤头,熬得透亮!”

我摇摇头,报以一笑:“不了老张,得赶回去,‘捶打’我的那块‘生胚’。”

他一愣,随即爆发出洪亮的笑声,那笑声爽朗如钟,穿透薄暮,在街巷里嗡嗡回响。

这短暂的交汇,像两个调性迥异的节拍器,在尘世的喧嚣中偶然同频了一瞬。它瞬间照亮了一个事实:芸芸众生,各自在重压下寻得的“乐”,那坚持敲打下去的韵律,才是生命真正的分野。

老张的案板,我的书桌;那杠子的闷响,键盘的哒哒……都证明生命即使在滞重的砧板上,也要奋力发出自己的歌。

汗水揉出面团的筋道,白发染就书页的墨香。这些痕迹,从来不是悲情的印记。它们是生命以韧为弦,以苦为槌,在时光无情的砧板上,奋力敲击出的、属于自己的独特印记。这声音或沉闷如杠,或清越如键,交织成尘世深处生生不息的背景音。

千辛万苦又如何?只要那寻找光、创造光的力气尚存,灵魂便能在每一次敲砸的震颤里,校准自身存在于世的频率,听见那独属于自己的、不屈的节拍。

这砧板上的歌,便是尘世中,最真实也最动人的乐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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