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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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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07/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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叶落成笺

那年夏天,我们大学毕业。空气烫得蝉鸣都像烧红的铁丝,嘶嘶作响。

我挤了一夜摇晃的绿皮火车,只为能在城里人民公园的长椅上,偷得与她相见的片刻光阴。

她顶着父母的雷霆之怒奔来,额角细密的汗珠,在灼热的阳光下碎钻般闪烁。

我们挤在梧桐树斑驳的荫蔽下,长椅滚烫,枝叶筛下的光斑烙在我们紧握的手上。汗水浸透衣衫,一个吻带着咸涩的滋味,在唇齿间燃烧。那一刻,我们像两片被烈日炙烤得卷曲的叶子,贪婪吮吸着对方唇上那点虚幻的露水。

暮色四合,站台昏黄的灯光下,她眼含泪光送我启程。火车启动的汽笛声撕裂夏夜,她的身影越来越小,最终被浓稠的黑暗彻底吞没。

秋凉渐起,思念的重量全托付给了薄薄的信笺。

她的信纸总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栀子香膏气息,字迹娟秀而急切,倾诉着城里的月光和父母压顶的阴霾。

我的回信则浸染着乡间泥土与稻草的干爽气味,讲述着田埂的露水和星空的低语。

信纸在几百公里山水间艰难穿梭,如同两片隔山相望的叶子,在风里执着地传递着彼此的心跳与温度。

“风雨之后,无所谓拥有;萍水相逢,你却给我那么多……” 那首《最远的你是我最近的爱》,是我们信里唱得最多的歌谣。

秋意渐深,信纸上的字迹却日渐沉重。她提及父母的阻挠愈演愈烈,字里行间满是压抑的疲惫。

一个阴云低垂的午后,乡邮员递来一封信。展开信纸,她说昨夜与父母争执后心神恍惚,清晨过马路时被一辆急转的三轮车剐倒,左臂骨折了。信纸中央洇开一小片模糊的水痕,像一朵被骤雨打蔫的花。

我捏着信纸,指节发白,仿佛能看见她苍白着脸躺在病床上,那笨重的石膏如同冰冷的叹息,沉重地缚住了她的手臂。

我立刻伏案疾书,墨水在信纸上洇开决心,告诉她我定会翻山越岭,到她的身边。

信刚投入墨绿色的邮筒,命运的潮水便又汹涌而至。乡间秋雨连绵,寒湿如针。我开始整夜寒战,高烧如焚,双腿沉重如灌铅。

镜中的自己眼白浑浊蜡黄,皮肤也蒙上病态的暗金色。抽血化验结果:急性黄疸肝炎。

乡卫生院简陋的病房成了新的孤岛。窗外,几株瘦高的梧桐树正以惊人的速度褪尽繁华,如同被秋风掠走信件的邮差,只剩下光秃的枝丫倔强地伸向灰蒙的天空。

我的信笺,连同心底的慰藉与承诺,被彻底阻隔在厚重的围墙和浓重消毒水气味的冰冷之外。

那封带着“算了吧”三个字的信,最终飘落在我病床前。墨迹被水痕晕开,皱缩如秋叶蜷曲的边角,像一声沉重的叹息砸在心头。

窗外,一片枯叶被寒风卷起,狠狠拍打在冰冷的窗玻璃上,发出啪的一声脆响。

心像被冰锥刺透,喉间翻涌着肝炎带来的铁锈苦涩。

然而,这冰冷的绝望却瞬间点燃了心底那簇不肯熄灭的火苗。烈日下的誓言,信纸上的心语,怎能被秋风轻易吹散?

我挣扎着走向病房走廊那部冰冷的公用电话。拨号的手指因高烧和决心而颤抖。

漫长的等待后,终于听到了她虚弱而惊诧的声音。

“喂?” 那声音细若游丝。

“是我,” 我努力让声音平稳有力,压住胸腔里的翻涌,“信…我收到了。”

听筒里传来压抑的抽泣。

我深吸一口气,仿佛吸进整个萧瑟的秋天,一字一句,清晰如凿:“但‘算了吧’这三个字,我不认。你的手臂会好的,我的病也会好的。冬天再冷,也冻不死梧桐树的根。我们一起熬过去,等到春天骨头长结实了,病也好利索了,我去找你,或者你来找我。一定!”

电话那头是长久的寂静,只有细微的电流声。终于,一声微弱的、带着哽咽的回应传来:“……嗯。”

一个“嗯”字,像投入死水的石子,瞬间激起了巨大的涟漪,重新锚定了两颗在风浪中飘摇的心。

冰冷的电波,成了我们新的信笺。

乡卫生院的冬天格外漫长。窗外梧桐彻底光秃,在铅灰色的天空下画着苍劲的孤线。消毒水冰冷刺鼻,药液滴答如时间刻度。高烧反复,寒战如影随形。镜中人蜡黄憔悴。

但每当意志摇摇欲坠时,我便想起电话线那头,她也正承受着骨折的锥痛和父母沉甸甸的目光。

我们约定:每天黄昏,当夕阳艰难穿过病房小窗,或透过她家能望见城市楼宇的玻璃,便是我们“通话”的时刻。

有时是真实的电话,线路嘈杂,呼吸可闻已是慰藉;更多时候,是无声的“通话”——我在日记本上写下心语,如同写永不寄出的信;她告诉我,她在纸上画窗外的云,画病房里一束蔫头耷脑却顽强活着的小雏菊。

凛冽的风裹挟雪粒,抽打光秃的树干。

我的蜡黄渐渐褪去,眼中聚拢起一丝生气。电话里,她的声音也一天天清亮起来,告诉我石膏拆掉了,“医生说骨头长得很好,” 她声音带着久违的轻快,“就像小树断了枝,只要耐心,会长得更结实。”

转眼间又三个月过去了。

第一缕真正带着暖意的春风,试探着拂过乡野,空气里弥漫着潮湿的泥土气息。

我走向村口,脚步踩在去冬积存的落叶上,发出柔和的轻响。

远远地,村口那棵老梧桐树下,一个身影静静伫立。春风温柔撩起她的发梢和浅色春衫的衣角。曾经缚着沉重石膏的左臂,如今已能自然垂落,动作间带着病痛初愈的珍惜。

我加快脚步,几乎是奔跑向前。她也看到了我,脸上瞬间绽放光华,笑容比春光更明媚。

就在这时,一个小小的身影蹦跳着出现——是那个总喜欢在深秋落叶堆里翻捡完整落叶的小男孩!脸蛋红扑扑的,仰着头,好奇又兴奋地看着我们,手里高高举着几片刚冒出头、还打着卷儿的梧桐新叶。

“看!新叶子!” 男孩献宝似的喊,嫩叶在他掌心微微颤动,如同初生雀鸟的绒毛,嫩绿得几乎透明。

他圆溜溜的眼睛看看我,又看看她,咧嘴一笑。

我们相视而笑,眼中泛起泪光。我轻轻握住她的手。

春风拂过,新生的梧桐叶沙沙作响,如同大地复苏的心跳。

原来凋零并非终结,而是最深沉的蛰伏。当两颗心足够坚韧,熬过风霜的删减,穿越长夜的等待,那曾被离愁压弯的枝丫,终将在春光里挺直。

男孩咯咯笑着跑开,小小的身影仿佛揣着一个关于生长的秘密。

我们并肩站在梧桐树下,被新叶的绿意温柔笼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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