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听来的故事——
记忆深处,总有一条蜿蜒流淌的灯河。
它不是星空倒映,而是许多年前,一辆旧汽车的前灯,在迷蒙雨夜劈开的湿漉漉的光带。那光束所及之处,雨丝如亿万银针,急急缝缀着无边的墨色绸缎。
我蜷在后座,大约五、六岁的年纪,厚实的毛毯裹着半身,车窗上氤氲的雾气是我涂抹的抽象画。
父亲握着方向盘的手,骨节在仪表盘幽绿的光线下微微泛白。他轻“啧”一声,声音在狭小的空间里格外清晰:“糟,走岔了道。”
车里静了一瞬,只有雨刷器单调地刮擦玻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像两只不知疲倦的、焦虑的手。
前路陌生,雨幕重重,车灯的光束似乎也被这浓重的黑暗吸去了几分锐气。
“怕什么呀,”母亲的声音忽然响起,清亮得像拨开雨雾的一缕晨曦。她侧过身,手指轻点在我涂抹的雾气画上,随意勾勒几笔,一朵朦胧的、带着暖意的花儿便绽开了。“正好,咱们看看这条路上藏着什么新风景。”
车子继续在陌生的路上滑行,仿佛一艘小小的船,驶入未知的港湾。
雨势渐小,敲打车顶的声音由急促的鼓点变成了细碎的沙沙声。
终于,车停在路边一家尚未打烊的小杂货店前。橘黄色的灯光从门缝里漏出来,在湿漉漉的地面上投下一小片暖融融的岛屿。
父亲推开车门,撑开伞,毫不犹豫地踏入那片雨帘,背影迅速融入了小店门口的暖光里。
当他带着一身清冽的水汽和一股暖烘烘的甜香钻回车里时,手里捧着几个用油纸包裹的、滚烫的烤红薯。“快捂捂手,”他把一个塞给我,声音里带着一丝轻松的笑意,“正好,我也馋这口热乎的了。”
油纸传递着烫手的温度,小心剥开焦脆的外皮,橘红的薯肉在昏暗的车厢里,像一小簇跳动的、温暖的火焰。
腾腾热气扑上脸颊,带着泥土朴实的甜香。我咬了一口,软糯甘甜在舌尖化开,那暖意顺着喉咙滑下,迅速流遍四肢百骸。
雨声成了遥远的背景音,我们三人在这移动的、被车灯和烤薯香气包裹的温暖孤岛上,静静分享着这份意外得来的甜蜜。
车窗上的雾气更重了,外面城市的霓虹被拉长、扭曲,流淌成一条条迷离闪烁的光之河。
这灯河,并非只流淌在那个雨夜。
许多年后,同样是一个湿漉漉的黄昏。梅雨季节,空气能拧出水来。
厨房里,母亲揭开电饭锅盖——内胆空空,米粒依旧干爽地沉睡着。她愣了片刻,镜片后的眼睛闪过一丝懊恼:“哎呀!光顾着炒菜,忘了摁煮饭的开关了!”
灶台上,几盘刚出锅的菜肴正散发着诱人的香气。青椒炒肉丝油亮,番茄炒蛋金黄,热气在潮湿的空气里扭着细腰。
我正饿得肚子咕咕叫,眼巴巴望着那些菜,失落感像窗外的潮气一样无声地爬上心头。
父亲正站在门口,刚脱下淋湿的外套。他闻言,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母亲只是说了一句“天晴了”。
“没事儿,”他语调寻常,甚至带着点轻松的意味,随手又把那件微湿的外套披上肩膀,“等着我啊,我去巷口老张家买点馒头回来,正好,我就馋他那口开花大馒头了!”
话音未落,他已拿起门后那把熟悉的黑伞,再次推开了门,身影毫不犹豫地投入了门外灰蒙蒙的雨帘之中,步伐轻快得像是去赴一场期待已久的约会。
厨房里,母亲对着空锅,无奈地摇头笑了笑。
窗外,雨丝斜织,打在院里的芭蕉叶上,发出“啪嗒、啪嗒”的闷响。
没多久,门被推开,父亲带着一身更浓重的水汽回来,发梢滴着水。他手里拎着一个鼓鼓囊囊的白色塑料袋,水珠顺着塑料袋的褶皱滚落,里面是几个热乎乎、喧腾腾的开花大馒头,朴实的麦香瞬间冲散了厨房里的潮气。
“快尝尝,老张媳妇儿刚蒸出来的,还烫手呢!”父亲把馒头放在桌上,白色的蒸汽袅袅升起。他抹了把额头的雨水或汗水,眼神亮晶晶的。
昏黄的灯光下,我们围坐桌旁。菜肴的热气与馒头蒸腾的白雾交织盘旋,模糊了玻璃窗上蜿蜒的雨痕。
我掰开一个馒头,雪白喧软的内里蓬松温热,咬一口,是粮食最踏实本真的甘甜。
那一刻,厨房的灯光,食物的暖香,窗外连绵的雨声,还有父母那寻常又默契的应对,共同织就出一种奇异的安稳。这安稳如此具体,像那热馒头握在掌心的实在温度,又如此抽象,仿佛一道无形的堤坝,稳稳地托住了生活中所有可能倾泻的慌乱。
我喜欢这个故事,更喜欢这样的父母。
原来,幸福的家庭,并非没有迷途或疏漏。那夜陌生的雨路,此刻空空的饭锅,都是人生行旅中难免的岔道与断点。只是总有人,会点亮那盏“正好”的灯——指着歧路说“正好看风景”,对着断炊笑言“正好想吃馒头”。他们用最寻常的言语和最利落的行动,将每一次颠簸与意外,轻轻一转,便点亮成温暖的光源。
这点点微光,不刺眼,不喧嚣,却足以驱散当下的阴霾,照亮方寸的归途。它们悄然汇聚,流淌不息,终成一条名为“家”的温暖灯河。
这河无声,河床是包容与担当,河水是乐观与默契。它不惧风雨,无论顺逆,只为载着小小的舟船,稳稳驶向名为“安心”的彼岸。
那盏“正好”的灯,微小却坚定,一盏接一盏,终汇成河,在岁月的航道里,恒久流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