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走后,屋子便彻底空了。雪悄然无声地落下,将屋顶压出细微的呻吟,连檐下那串风铃也早已喑哑。
我回到这老宅,守着母亲留下的寂静,像守着岁月深处一片冰凉的废墟。整个世界在冬日里冻僵了,灰白一片,连时间都凝滞不动。
生活也仿佛约好了似的,纷纷凋敝下去。
在公司,我渐渐被挤到无人注目的角落,那些核心项目不再有我的名字,桌面上堆砌的,只剩下无人理会的“边角料”文件。
而妻子,那个曾在灯下织着温暖毛衣的身影,不知不觉间竟被牌桌牢牢吸走了魂魄。她起初还只是克制地玩一玩,后来便如同着了魔。那牌桌仿佛成了个无底洞,悄然吞噬了属于我们的光亮。
身体也日渐沉重。双腿像灌了陈年的铅,每一步都踏在厚厚的疲倦之上。冷意如影随形,直往骨髓里钻。
一日收拾母亲的旧物,在角落的阴影里摸到几个粗陶的腌菜坛子。掀开厚重的木盖,一股浓郁而熟悉的酸香猛地扑鼻而来——是母亲手渍的梅子!它们竟在黑暗的坛底兀自咕嘟咕嘟地冒着细小的气泡,如同生命在暗处焦灼而执拗地呼吸。
无人知晓的角落,时间并未停歇,自顾自地酿着属于光阴的滋味。
我蹲在坛边,侧耳细听那微弱的、气泡破裂又升腾的声响,恍若听见命运在深处不甘的搏动。
隔日去公司,在走廊拐角的阴影里,一段压低却清晰的对话飘入耳中——
“……真可惜,他牵头那个项目,当初多漂亮……”
“是啊,现在扔给老张,弄成什么样子了……”
声音虽然并不权威,也无法改变我的岗位,却意外裹着一丝温热的回响。
我默默地走进那间被遗忘的小储藏室,开始整理旧档案。灰尘呛人,蓝色的文件夹蒙着厚厚的岁月之垢。
当我手指触到一份泛黄的嘉奖令时,指尖忽地一凉——文件袋角落的缝隙里,竟钻出了一小截怯生生的绿芽!这不合时宜的嫩绿,倔强地顶开了坚硬的纸壳,在满室尘埃中昭示着无声的宣告。
原来再深的遗忘,也埋不住生命破土的意志。
那晚妻子破天荒地早归,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身下的床垫发出不堪重负似的呻吟。
“怎么了?”我忍不住问。
黑暗里,她的声音闷闷的,带着一种奇异的清醒:“没意思……今天才知道,他们几个合伙做‘老千’,一直把我当傻子耍……”
她长长叹了口气,那叹息沉甸甸的。原来那令人目眩神迷的喧闹牌桌,内里不过是精心设计的骗局。
春意终于迟缓地渗进了老宅。檐下冰凌开始消融,一滴,又一滴,敲在石板上,轻快如小鼓点。
院门外,一个姑娘清亮的声音清晰飘来:“迎春花儿开嘞——”那声音像一把温润的钥匙,轻轻旋开了冻僵的门扉。
我循声走出门去。一个臂弯里拥满金黄迎春花的姑娘站在那里,孩子们早已围拢,小手争相去触碰那些嫩黄的花苞,喧闹声里满是初生的欢喜。
蓦然想起坛中那些兀自酝酿的梅子,我转身回屋端出一碗,分给孩子们。
他们的小脸被酸得皱成一团,可咯咯的笑声却像清泉般欢快地流淌开来。
我亦含笑,轻轻捧起一束迎春,指尖拂过那些娇嫩的花瓣——花苞初绽处,竟渗出了点点微湿的绿意。
老宅檐下,冰消雪融的水滴,执着地叩响着石板;坛中梅子咕噜噜低语,如生命在暗处不息地涌动;不远处卖花姑娘的吆喝,孩子们清亮的笑闹……种种声音交织成曲。
我长久地立在门边,看春日的光线如金色溪流漫过门槛。原来冬末那令人窒息的静默与看似彻底的结束,不过是春天怯怯的叩门声:它不惊天动地,亦不张扬喧嚣,只是耐心而执拗地轻敲着,如雨滴、如心跳、如生命在暗处奔涌的脉搏——在冰封的旧河床之下,新水早已开始潺潺流淌。
命运埋下的每一颗种子,都暗暗积蓄着破土而出的力量;生命不过是深冬里一双静待的耳朵——当新声如春汛般漫过心的堤岸,我们终将彻悟:所谓结束,不过是世界换了一种更深沉、更蕴藉的方式,继续对我们殷殷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