伍小伟打小就腼腆。饭桌上父亲看他一眼,他能把脸埋进碗里;村里文娱宣传队排练小戏,他手脚僵硬,唱词卡在嗓子眼儿;读大学时,和城里的女朋友独处,浑身紧绷得像根弦。
害羞,像一层厚厚的茧,把他裹得严严实实,仿佛他生来就被一根名为“天性”的粗粝绳索紧紧捆缚,绳的另一头,是深不见底的胆怯与沉默,沉甸甸地拖拽着他,几乎要把他拽进自我封闭的深坑里。
人都爱舒服。沙发窝着不想起,甜食摆在眼前忍不住,容易的事儿谁都乐意干。可总待在舒适区里,像温水里的青蛙,渐渐就跳不动了,劲儿也泄光了。那根“天性”的绳索会像藤蔓一样无声滋长,越收越紧,把人牢牢困在原地,连挣扎的念头都一并绞杀。
伍小伟骨子里却是个“拧种”,偏要跟自己过不去。
进了财政系统,不擅长跟人打交道?好,他就埋头写。笔成了他拔河的唯一抓手,纸是他较量的方寸沙场。天性那头,是退缩的本能排山倒海般涌来;他这头,是执拗的笔尖在纸页上犁出倔强的深沟。
别人下班放松,他点灯熬油爬格子,硬是年年把“财政科研与信息工作先进个人”的奖状抱回家,像从对手那里夺下一面面胜利的旗帜。
喜欢唱歌又怕登台?他心一横,报名比赛。每一次走上台,都像是一次新的生死角力,脚下是羞怯的流沙深渊,他喉头滚动,青筋微凸,咬紧牙关,一寸寸地,把声音从嗓子眼儿里往外拔——从县里的小舞台一路“拔”到省城的聚光灯下,脸皮竟也练厚了。
那根绳索,硬是被他从紧缚的皮肉里,拽出了些许喘息的空间。
人生路,哪能一帆风顺?全县领导干部大会上被投票推荐为政协副主席唯一候选人,到了市里,结果却说“票数不够集中”,落选了。
换了别人,可能心灰意冷,缩回去了,那根绳索只需轻轻一抖,瞬间就能把人狼狈地拖回原点,甚至更深。他不!绳索勒进肉里,反而激出他的狠劲。
提案、议政、发言,他更积极地写,更主动地说;县里搞主题演讲,他上;“国庆招待会”“新春团拜会”,他大大方方和专业演员同台亮嗓子。
每一次公开表达,都是一次用尽全力的猛拽。十年磨一剑,绳痕层层叠叠,掌心磨出硬茧。他担任了两届政协副主席,接着走到了副区长的岗位。
那根绳索,在一次次血肉模糊的角力中,被他一寸寸、一尺尺地,拽过了象征命运转折的中线。
与天性拔河,第一关是忍得住那磨骨钻心的疼,得像珍珠贝。沙粒钻进贝壳,磨得生疼,贝怎么办?不是吐出来,而是把痛楚化作力量,忍着疼,用血肉一层层包裹它,日复一日,最后磨出温润的珍珠。
伍小伟每次硬着头皮站上台,每次逼自己开口说话,都像在身体里裹进一粒粗粝的沙。天性那头的力量如同巨浪拍岸般撕扯着他,羞怯如绳索深深勒进皮肉,几乎要嵌入骨髓。
一次次的疼,一次次的磨,那怯场的沙砾,竟真被他磨成了闪光的本事和底气——那是他在这场漫长拔河中,为自己赢得的、嵌入血肉灵魂的力量勋章,是每一次疼痛淬炼出的坚硬内核。
与天性拔河,第二关是吃得了那筋骨酸软的苦,得如练卷腹。练卷腹时,腹部肌肉又酸又痛,感觉要撕裂。但正是这微小的撕裂和随后的修复,让肌肉变得更结实有力。
反本能的路,就是不断撕裂旧我、重塑新我的过程,是一场与惰性和惯性的无休止的持久拉力赛。
五十岁那年,伍小伟被派到外地搞建设。白天忙工程,筋疲力尽,天性那头在耳边蛊惑般地低语:歇歇吧,何必呢?那绳索的拉力,在疲惫时显得尤为沉重。
晚上,别人打牌、闲聊解乏,他却摊开稿纸。笔尖就是他的发力支点,意志力是他全身每一块肌肉都绷紧如弓弦的原动力。
他把白天的奔波、深夜的孤寂、心里的感触,都化成笔下的沙沙声。那沙沙声,是他与疲惫和安逸角力时,绳索剧烈摩擦掌心发出的倔强回响,是汗水滴落纸页晕开的墨迹。
驻外光阴,别人眼中的苦差和寂寞,竟被他“熬”出了飘着墨香的书,让他一步步走进了省作协和中国散文学会的大门。
这就像在别人准备收获的季节(中年),他却倔强地在秋土里埋下种子,在旁人“人过五十,刀枪不入”“躺平”的安逸呼号声中,他牙关紧咬,足弓深陷,腰背如铁板一块,屏息凝神,脚下生根,一寸寸地把那名为“可能”的绳索从命运的泥沼里,奋力拽向自己脚下坚实的土地。熬过寒冬,在生命的另一个春天,开出了让人惊喜的花。
与天性拔河,第三关是得有股咬定青山不放松、九牛拉不转的倔劲儿。这不像平地奔跑,更像是在一场力量悬殊到令人绝望的僵持中,脚趾抠进泥土,膝盖颤抖却绝不弯曲,死死抵住脚跟,哪怕被拖得步步后退,脚下犁出深沟,也绝不撒手,甚至能在后退中积蓄下一次爆发的力量。
伍小伟就是这样。他拿着他练就的“笔”和练厚的“脸皮”当沉重的砝码,在自己性格的旷野上,与那根深蒂固的“懒筋”“怕丑”展开了旷日持久、永不言弃的拉锯战。他选的,是些“难却有用”的事,走的是“远但正确”的道。每一次选择,都是对天性的一次主动加码、奋力一搏。
当身体里那根绳索拼命将他拉向“躺平多舒服”的温柔陷阱时,他偏要从灵魂深处发出一声低吼,挣扎着,咬着牙,额上汗珠滚落如豆,汗水浸透衣衫,指节因死命攥紧绳索而发白,也要脚掌死死钉住地面,站稳脚跟,甚至逆着那几乎要将他扯碎的强大拉力,往前蹭出带血的一步,再一步。
他明白,胜利不在于瞬间的压倒,而在于每一次令人窒息的僵持中,那多坚持的一秒,那多榨出的一分力,那濒临断裂却始终未断的意志之弦。
人最了不起的地方,大概就是能跟自己天生的“懒筋”“怕丑”刺刀见红地对着干,敢于参与这场注定漫长而艰苦、即使遍体鳞伤却甘之如饴的自我角力。
舒舒服服窝着当然好,可伍小伟偏要自找“苦”吃,自寻“罪”受。他的故事就像一束劈开混沌的光:每一次跟本能较劲,都是在给自己灵魂的黑屋子凿一扇窗,让光照进来;每一次在拔河的生死僵持中多坚持一刻,都是生命向着自由高地发起的一次微小却足以撼动灵魂的冲锋号角。
自由从来不是天上掉下来的馅饼。它更像是一场拔河比赛最终胜利时那声冲破云霄的呐喊——是你筋肉虬结,咬紧牙关,用意志力从强大的、近乎不可战胜的对手(天性)那里,一寸寸、一声声骨节爆响中,争夺回来的带血的战利品。
当你终于把那根象征束缚的绳索用尽最后一丝力气拽过属于自己的那道命运白线,那一刻脱力般的畅快与海阔天空的开阔,是任何舒适都无法比拟的。那挣脱束缚后的生命,沾着奋斗的热血也沾着岁月的尘土,却昂着头,活得理直气壮,生机勃勃——
因为它用伤痕累累的双手和百折不挠的意志证明,生命最磅礴的力量、最璀璨的光华,必然淬炼于那一次次与自身天性惊心动魄、荡气回肠的殊死拔河之中!
朋友,当那名为“天性”的绳索又一次试图缠绕你、拖垮你时,不妨也将意志在掌心缠绕三匝,握紧你手中那根名为“不屈”的绳索,在你人生的某个紧要关头,扎稳马步,气沉丹田,试着与你的天性,来一场掷地有声、至死方休的郑重拔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