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城微光
去老家看到父母近期身体状态不错的暖意,渐渐融进料峭的北风里。凌寒推开家门,熟悉的烟火气裹挟着谈笑扑面而来。
客厅里牌局正酣,大哥指节轻叩桌面催牌,三叔的烟卷在唇边明灭,老友眯眼捻牌神情专注,妻子则干脆利落地将一张“八万”拍在绿绒布上,清脆声响在喧闹中溅起微澜。
三叔从牌阵里抬眼:“哟,凌大领导回来啦?喝口热茶歇歇,这圈马上收尾!”烟灰簌簌抖落。
凌寒解下围巾,带着归家的松弛:“三叔,夜深了,歇息养神。书画院新到一批徽宣,明日……”
牌声稍顿。大哥捏着“红中”笑道:“寒大作家又要开讲啦?奖杯捧够了,来点化我们这些俗人?”他眼底带着熬夜的红丝,“阳春白雪是你的道,下里巴人有我们的乐!你写你的锦绣文章,我们搓我们的快活时光,两不相扰!”
妻子抬头嗔道:“凌寒,你写你的书,我们玩我们的牌!你那字字珠玑的道理啊,留在书斋里生辉就好。”扬手打出的“东风”撞在桌沿。
三叔吐着烟圈打趣:“就是!老二,你那墨香飘得太高,我们这桌角萤火,照不亮你的青云路!”
烟雾缭绕,凌寒感到一道微光的鸿沟。他想分享银河的壮阔,而他们正沉醉于指尖流转的、自给自足的微亮。
二、微光之困
这方牌桌,是县城夜生活的寻常剪影。
文化馆退休的老赵,成了棋牌室不灭的“萤火”。老伴曾攥着抹布对凌寒摇头:“家里灶台冷清清,牌桌倒成了他的热炕头。”
凌寒送去散文集与端砚,老赵摩挲着光滑的砚面苦笑:“这宝贝,压不住牌桌的燥气哟。”转身又将心神浸入牌局。
社区“星光书屋”窗明几净,管理员小吴望着西头棋牌室闪烁的灯牌叹息:“凌主席,有些刚读完书的人,转身就扎进那座方城了。”
门缝溢出的亢奋与叹息,如夏夜草丛间明灭的萤群,短暂、密集,却将更恒久的星光隔绝在外。
三、星轨昭昭
为酝酿一篇关于宇宙的小说,凌寒独自驱车前往市郊天文馆。
巨大的穹顶缓缓沉降,人造星云在头顶幽然流转,冰冷的蓝光如液态的梦境,倾泻在每一张仰起的脸庞上。
一个稚嫩如清泉的声音,忽然划破寂静:“爸爸!那颗最亮最亮的星星,是迷路的月亮吗?它是不是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年轻的父亲低下头,声音温柔得像怕惊扰了星光:“也许它并不想回家,它在寻找属于自己的朋友呢。”
孩子锲而不舍:“那所有的小星星,都会是它的好朋友吗?”
父亲沉默了片刻,那沉默仿佛承载着星空的浩瀚,然后他轻轻说:“不,宝贝。每一颗星星都有自己的轨道,它们孤独地燃烧,只为照亮属于自己的那片黑夜。”
穹顶幽蓝,这童真的叩问与沉静的回答,如同两颗精准的陨石,击中了凌寒心中淤塞的冻土——真正的星辰,从不以自身的光芒去强行扭转他者的航向。它们只在无垠的沉默里,恪守自己的坐标,燃烧自己的热爱。
四、燃烧的证言
深夜归家,客厅的萤火依旧明灭闪烁。
凌寒穿过温热的烟气踏上露台。远眺城市,灯火星河奔涌不息;回望窗内,那些被牌桌吸附的身影,恰似被困在玻璃瓶中的萤火虫:尾腹的微光急促明灭,照亮方寸之地,消耗的却是自己短暂的生命之火。他们的欢呼、咒骂、叹息,是萤火在有限夏夜里竭尽全力的舞蹈,美则美矣,黎明前终将湮灭于露水。
寒风如刃,却劈开迷雾:瞄准银河者,或许终身困于光年之外,但那光芒源于灵魂对无尽能量的永恒攫取;而甘为瓶中萤者,将生命的电流注入牌桌这微小的电容,终会在一声轻响后,陷入比夜色更浓的沉寂,没有灰烬,只有冷却的躯壳。
真正的清醒,绝非歌颂所有消耗皆为壮烈。智者的慈悲,在于看透燃烧的本质:有些光芒,以核聚变之力撕裂黑暗,余烬亦可孕育星云;有些闪烁,只是生命电池在娱乐至死的循环中,不可逆的衰减。
凌寒终是无力打开那禁锢萤火的玻璃瓶。但他摊开掌心,感受着血液中奔涌的星尘:手中的笔是射电望远镜,案头书稿是未完成的星图,胸中那团因思想碰撞而持续裂变的火焰,是他亲手建造的“戴森球”,正贪婪汲取着人类文明的恒星能量。这光芒或许孤独,却足以撕裂任何试图笼罩他的瓶壁。
露台尽头,东方既白。天光如淬火的银液,涌入他虔诚的掌心。
凌寒握紧那片宇宙的馈赠,心如明镜:在这喧嚷人间,他选择以笔为舟,做一个永恒的追星者;拒绝在方寸赌桌的萤火迷阵里,耗竭成一只被晨光遗忘的空壳。
唯有向上的灵魂,方配以热爱为燃料,将生命——
烧成恒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