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成”与“长”,在汉字的方格里孑然独立,没有偏旁部首可以依靠。它们不像“倚”字有臂膀可扶,也不像“家”字有屋檐遮雨。
它们就那样挺立着,像极了成长本身,注定是一场剥落标签、直面真实自我的孤勇旅程,一场在生命旷野中独自完成的成人礼。
二
李薇工位的隔板上,层层叠叠贴着褪色的便笺纸碎片。
五年了,公务员考试的复习资料在窗台堆成了褪色的堡垒,“上岸锦鲤”摆件的鳞片也蒙了尘。电话那头,妈妈的声音传来,询问街道办那个转正考试报名的事情。
“我在全力备考国考呢!”她仓促挂断,手心在《行政能力测验》封皮上摁出湿痕。电脑屏幕幽幽亮着,论坛页面不断刷新着“延期”“内定”的焦虑。
她真正恐惧的,从来不是考场。而是终考之后,脱下“考生”这件保护衣,要赤脚踏进的那片名为“社会”的荆棘丛林。
墨水瓶里浸泡的,是她用拖延褪下的旧壳。
三
晚高峰的地铁,拥挤如沙丁鱼罐头。
啃老族阿浩蜷缩在出租屋,游戏屏幕的光映着他熬红的双眼。“爸,再转两千,项目马上分红了!”他对着微信语音急切地说,脚边散落着泡面桶。
父母的养老金是他取之不尽的“提款机”,裹挟着他拒绝长大的巨婴之躯。他用网游里的“创业神话”,麻醉着现实中“断奶”的恐慌。
妈宝男小陈西装革履,手指却在购房合同的签名栏上方悬停。手机屏幕一亮,显示母亲的短信:“儿子,妈问了大师,这楼层风水不好!听妈的,别签!”他如蒙大赦般合上笔。
从工作选择到衬衫颜色,母亲的意志是他人生决策的“导航”。他惧怕的并非选择失误,而是独自承担后果的重量。
考编“钉子户”小王第五次省考失败的通知弹出屏幕,他默默关掉,点开名为“申论万能金句”的文档。窗台上那盆和他一样蔫头耷脑的绿萝,一同困在名为“体制庇护所”的玻璃罩中。
他并非热爱那份工作,而是恐惧罩子之外,“自谋生路”所需面对的旷野风霜。那“编制”的金字招牌,是他心中幻想永不倾颓的“安全屋”。
……
“潜力股”“孝顺仔”“未来公仆”……这些精心维护的标签背后,蜷缩着同一个拒绝抽枝的灵魂。啃老者紧抱父母的“钱”,假装仍在襁褓;妈宝男寄生母亲的“脑”,逃避掌舵人生的晕眩;考编人膜拜制度的“权”,恐惧脱离轨道的失重。
他们如藤蔓缠绕宿主,错将依附的姿态,当成了生命应有的高度。
四
天地间的生长自有其铁律。
榕树柔软的气根自高空垂落,一旦触及土地,便决然不再依附母树的枝干。它们奋力向下扎根,在无声甚至嘲笑中彼此绞合。最终,柔弱的须条竟爆发出撑起独木成林的伟力。它把悬坠的危机,踏作了自立的基石。
深海珊瑚虫在暗流汹涌、无岩可依的深渊,不再徒劳寻找凭靠。亿万渺小的生命,以尸骸为砖,以孤独分泌的钙质为浆,沉默堆砌。代代相续,终令那亡魂铸就的尖碑刺破海面,崛起为不可撼动的岛屿疆土。它把无依的绝境,淬炼成立足的根基。
再看人间勇者。
香港湾仔寒夜,臧健和推着嘎吱作响的木轮饺子车。当现成的“金字招牌”加盟合约递来,她眼中迸出火星,“靠自己的底气,比什么金招牌都硬!”洗厕的酸臭、夜班的疲惫、断骨之痛,在蒸腾白雾中熔铸,锻打出她生命最硬的脊梁,那份无可替代的底气。
奶茶店后巷月光下,孤儿张俊杰蹲在油污地上,粉笔划出深深浅浅的成本算式。面对香精果酱的暴利捷径,他咽下原叶茶的清苦,死磕品质。当“霸王茶姬”的根系穿透大洋彼岸交易所的地板,所有无人问津的坚守,都钙化成了那份百折不挠的坚韧。
“水哥”王昱珩抛却清华光环的庇护,沉入玻璃缸中的微观宇宙,于方寸间养出气象万千,活出喧嚣世界里那份稀缺的本真。
自然的启示振聋发聩。凡生命欲成参天之木,必经一场撕裂寄生依附的壮烈阵痛。借来的屋檐终会漏雨,唯有用自身血肉筋骨长成的脊梁,方能真正擎起苍穹,无畏风雨。
五
成长的本质,犹如暗室洗衣。在无人见证的浓黑夜幕里,你必须砸碎所有包裹糖衣、名为“依赖”的虚假庇护。以骨为刃,在心灵的荒原上生生凿刻下“立”“韧”“真”的生命铭文。将伤痕作砚,让汗水与热泪研成浓墨,挥毫书写自己的史诗。
待灯光骤然撕裂黑暗时,那些独自奋力搓洗的衣衫上,早已是星河璀璨,缀满星辰。
看呐。
当李薇撕碎堆积如山的习题册后决然走出纸糊的城堡,当啃老的阿浩关掉虚幻的游戏,当妈宝的小陈在合同上签下自己的姓名,当考编的小王亲手推开那扇透明的玻璃门……广袤的大地上,必将崛起一片无垠的、生机勃发的森林。
每一根笔直的树干都镌刻着独一无二的年轮史诗,每一簇深扎的根系都牢牢抓住自己熔铸的岩石地基。风过林梢,天地间激荡着令云霆崩裂的磅礴和声。
“我即我的偏旁部首!我即我的疆界!我即生命不朽的独立宣言!”
此刻,请向无垠的虚空,伸出你那没有偏旁部首的手掌。看那纵横交错的掌纹里,正奔涌着撕裂混沌、开天辟地的——
第一道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