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棂外,湿地的晨雾还未散尽,潮润润地漫进来,洇湿了案头稿纸的边角。笔尖划过纸页,沙沙作响,像极了秋风吹过盐蒿地的絮语。
《花开的声响》是我的第四本集子。目光掠过静静立着的三本文集,像回望田埂上深浅不一的脚印。心头涌起许多话,想对翻开这本书的您,聊聊这方文字的“秋野”,聊聊一个盐城大丰人,如何在人生的旷野里,俯下身,笨拙又固执地,种下一点心花。
我叫韦国,生在这片海风与稻浪交织的土地上。熟悉的老友常笑我:小时候,那是闷葫芦里灌了铅——饭桌上父亲一个眼神,我能把脸埋进碗底;宣传队排戏,手脚僵得赛过田埂上的稻草人,唱词卡在喉咙里,憋得满脸通红。
那时的羞怯,像一层厚厚的茧。然而茧内,却悄然萌动着对文字的亲近。小学《挖山芋》被老师当堂朗读的懵懂欣喜,中学看图作文未拟提纲却顺畅落笔的二等奖,甚至为写《母亲》虚构情节引得语文老师朗读时声音哽咽、眼含泪花的复杂滋味……
这些,都成了深埋心底、未经察觉的花籽。
那时的我,哪敢想,有朝一日,名字也能印在书的封面上?
人生的阡陌,常常拐向意想不到的地方。读了财经大专,大半辈子便与数字、报告为伍,在财政的格田里“精耕细作”。
腼腆?嘴拙?那就埋头写吧。笔杆子成了最称手的犁铧,稿纸成了最安心的田亩。点灯熬油,“爬格子”也爬出些微光,除了总能捧得“财政科研与信息工作先进个人”奖状,偶有散文、小小说见报,却终究只是零星点缀。
成为政协委员后,提案、议政发言,写得愈发勤恳;国庆、新春招待晚会,也敢鼓起勇气亮亮嗓子。二十年光阴,沉甸甸的,竟也从政协的议政田,耕耘到了副区长的责任地。
真正觉出是在“秋野”里摸索、躬身,是2016年,年近半百之际。组织派我远赴扬州宝应大运河边的氾水小镇,躬身参与盐城“一桶水”的新水源地与引水工程建设。
白天,奔忙在陌生的工地,协调、推进,汗水混着异乡的尘土;夜晚,回到驻地空荡的宿舍,远离家乡的灯火与乡音,孤寂像秋夜的风,直往骨头缝里钻。
鬼使神差地,摊开稿纸。喧嚣沉落,运河的千年文脉,古镇的独特风情,心底的潮汐,对故土盐蒿地那咸腥气息的刻骨想念……都化作了指间犁开冻土的微颤与笔尖沙沙的游走,那是我开始笨拙地在异乡的秋野里,松土,下种。
起初,只是记录,像在荒径旁、石隙间,随手撒下几粒不知名的种子,未曾奢望它能破土。未曾想,这孤灯下的涂涂抹抹,竟成了生命里一次彻底的拓荒与浇灌。
近一年间,驻扎氾水期间,情系水源地与故乡的散文随笔竟如泉涌,汩汩而出四十余篇。
那些深夜里流淌出的方块字,像盐碱滩上倔强的碱蓬草,忍着贫瘠和风霜,一点点拱出地表,聚拢起生命的绿意,裹上了属于自己的、微温的光。《水乡荷塘》《稻花香里》《这醉人的秋》《遇上你是我的缘》……它们零星散见于《农民日报》《扬子晚报》《江苏政协》《盐阜大众报》等报刊,像石缝里探头的几茎嫩芽。
后来,回到大丰,我热度未减,深耕不辍……竟也攒聚成簇,结成了青涩的穗实。
一本,两本,三本……懵懵懂懂间,走进了省作协的门槛,叩开了中国散文学会的庭院。
回首走过的路,氾水运河边的这一年,让我与文学真正血脉相连——原来,在这人生的秋野里俯身种花,心田竟能听见根须伸展的声响。
这感觉,奇妙得很。仿佛在人生的秋天,别人忙着收割金黄的稻浪,我却独自在略显寂寥的旷野边角,开垦出一小片园地,固执地埋下几粒迟发的花种。
这迟来的萌蘖与绽放,是给岁月,也是给自己的一个交代。
文集《花开的声响》,是“秋野”里新育的花枝。它依然带着盐阜平原深秋的风息,沾着工地扬起的微尘,浸润过异乡清冷的夜露,也沉淀着回望故土时,那化不开的浓情。
里面的文字,或许不够精致华美,没有温室花朵的娇艳。它们依然是我在完成公务之余,在世事纷扰的罅隙中,于“秋野”之上,用点滴心血浇灌出来的。它们记下我眼中的人间烟火,耳闻的世事变迁,心悟的生命冷暖。
写作于我,早已不是任务,而是一种“卷腹”般的自我砥砺,是撕裂惰性的硬茧、让精神筋骨在俯仰间重塑的过程,更是在喧嚣尘世中,为自己安顿一颗心的犁铧与田垄。
它让当年那个羞于启齿的“闷葫芦”,在文字的阡陌间,找到了另一种与世界交谈、与自我和解的路径。我热爱这片土地,热爱这烟火人间,也热爱这让我倾诉与安顿的耕耘。
我相信,在这精神的旷野上,只要一息尚存,俯身种花的姿态本身,就是生命的回响。我愿继续放歌,让那浸润着海风、稻浪与心露的芬芳,在秋野里飘荡。
所以,亲爱的伙伴,如果您翻开我的新文集,听见了花开的声响,哦,亲,这是一个在数字田垄与公文阡陌间跋涉了大半生的人,在人生的某个秋日,于精神的旷野上,俯下身,怀着一份近乎虔诚的笨拙与固执,种下的一点心花开放时发出的声音。
这些花,扎根于生活的厚土,绽放在阅历的枝头,沐浴过故乡的阳光、异乡的月色,也经受过凛冽的风霜。
它们能在书页间与您相遇,是我的缘分。
若其中某一瓣的姿影,某一缕的幽香,能在您心壤上投下一痕青绿,引您会心一笑,或带来片刻静思,那便是我这个种花人,最大的收获与慰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