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深秋的午后,方春山站在街角,看着工人用铁钩扯下"春山菜馆"的招牌。
红底金字的招牌落地时碎裂的声响,惊起了几只麻雀。
国际贸易战的海啸,整肃吃喝风的浪潮,加上自身经营不善的内虚……曾经响彻小城的特色菜馆黯然退场。
债主们像等候多时的乌鸦,在最后一片肉被啄食殆尽后散去。
妻子在三个月前正式办理了离婚手续,带走了最后一点温暖。
二
痛苦不是锐利的刀,而是钝重的磨盘。
方春山蹲在狼藉的店堂里,摸着被油烟熏黑的灶台,忽然想起东野圭吾在《梦幻花》中的话:"觉得很痛苦的时候,你就想着,因为这痛苦而成长了一步。这样的话,就又能迎来美好的一年。"
这话此刻飘忽如烟,美好得近乎残忍。店面关闭、离婚之痛岂是轻巧的成长阶梯?这是剥皮抽筋,是生活对他全部努力的冷笑。
然则痛苦究竟要教人什么?方春山想起老张。那个热爱写作的区图书馆的管理员,坐了二十多年冷板凳,整理的故纸堆能填平半条江。
老张常说,写作是苦役,每个字都得往自己骨头上凿。他给方春山看过一沓发黄的手稿,字迹如挣扎的蚁群。
老张说,他特别喜欢一句话——“自律,就是主动要求自己以积极的态度去承受痛苦,解决问题"。他用半生实践着这个道理,不在乎成名成家,只是日复一日地写,如同苦行僧转着经筒。
原来世上苦楚皆有同道。
方春山渐渐明白,不仅是关门的店主和寂寞的文人,那菜市场凌晨批菜的小贩,那深夜仍在送外卖的少年,那在产线旁站得脚跟开裂的女工……谁不是在苦海中泅渡?
就连他的前妻,这些年来何尝不是在忍受?她常说宁可他粗野些,但莫要颓唐,“当初迷恋你身上的文青气息,可现在……牌和酒才是你的最爱。读书,只是最后一点门面而已。”
婚姻登记中心那扇玻璃门,他们一同走进时是红毯,各自走出时已成陌路。
三
然而最磨人的,不是劳筋苦骨,而是心魔作祟。方春山怕极了,怕债主凶狠的脸,怕友人怜悯的眼,怕父母欲言又止的叹息……更怕的是,若再失败如何?
但老张的故事还在继续。他退休前自费印了本诗集,只印了五十册。方春山得到的一本题着:"给同路人"。
翻开来,第一首便是《凿石》:"我凿的不是石头/是我心中的怯懦/石屑纷飞如蝶/终将雕出真我。"
忽然间,方春山明白了学生时代读过的那句诗的深意:"我不去想是否能够成功,既然选择了远方,便只顾风雨兼程。"
他开始打扫店面。扫帚起落间,惊起积年的尘埃。擦洗灶台时,发现缝隙里竟钻出一株野草,瘦弱却青得倔强。
他笑了,想起三浦紫苑在《强风吹拂》中写的必胜秘诀:"让我教你们必胜的秘诀吧!秘诀就是——左右脚轮流向前跨出去!只要这么做,迟早会抵达终点:就这样!"
半月后,方春山在原址支起早点摊。每天凌晨三点起身,和面、熬粥、蒸包子。
第一个顾客是扫街的老伯,他说:"以前馆子气派,但没这热乎劲儿好。"方春山笑而不语,只在他的豆浆里多撒了把糖霜。
四
一个雾气朦胧的清晨,蒸笼腾起的热气在空中织成薄纱。
方春山抬手擦汗的间隙,透过氤氲的白雾,看见街对面站着个熟悉的身影。她穿着素雅的米色风衣,站在梧桐树下,正全神贯注地望着这边。四目相对的刹那,时光仿佛静止了。
她没有走近,他也没有招呼,只是隔着一条街,隔着一年的光阴,隔着蒸腾的热气,静静地相望。
方春山手中的长筷微微颤抖,他继续给客人夹着包子,动作却慢了下来。每一次抬头,那道身影依然在那里,像是晨雾中的一幅剪影。
后来,当他把注意力再次投向对面时,梧桐树下已经空了,只剩几片落叶在晨风中打转。
那天收摊时,方春山在钱箱底下发现一张字条,上面写着:"苦是苦些,但人站直了,也精神了。"字迹娟秀,是他看了十几年的笔迹。
方春山将字条仔细折好,收进贴身口袋。第二天凌晨,他依然三点起身,和面、熬粥、蒸包子。蒸汽升腾时,他总会不经意地望向街对面。
是啊,人间艰难无穷已,但成长亦无穷已。每一次左右脚交替,都是对痛苦的超越。路还长,但只要还能迈步,便没有真正的穷途。
方春山望着渐渐亮起的天空,手中的勺子稳稳舀起一勺豆浆,热气在晨光中升腾,如同一个个崭新的开始。
而某个角落,或许正有人在默默注视着他的重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