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省国有资产监督管理委员会的大楼,像一尊沉默的青铜大鼎,透着威严。
两位副主任阿珠和阿诚之间,一场无声的“人才争夺战”,正在规划发展处这个负责拟定国企发展战略、编制投资规划、统筹改革方案的核心处室,那间弥漫着油墨和茶水味的办公室里悄然进行。
阿珠,排名第一的副主任,分管业绩考核与资本运营。她手握考核国企经营成败的“指挥棒”,同时统管主导股权交易、基金投资等“钱生钱”战场的资本运作。眉宇间是多年积累的威势,对风险可控、汇报完美有着近乎本能的执着。
阿诚,副主任,分管企业改革与规划发展。他的战场在深水区:推动国企重组整合、处置“僵尸企业”、探索混改新路。规划发展处正是他的核心智囊,负责将改革意图转化为可落地的蓝图。他眼神沉静如深潭,更看重破局的勇气与创新的锐气。
他们争夺的目标,是规划发展处的“笔杆子”程实。
程实四十五岁,在规划发展处伏案十五载,最拿手的就是把纷繁复杂的国企数据、艰深晦涩的改革方略,梳理成逻辑严密、措辞精准、格式无可挑剔的汇报材料。这份化繁为简、稳中求稳的功力,在需要频繁向上级讲故事的国资委,堪称“金字招牌”。
一份程实为阿诚起草的《省属困难企业“瘦身健体”三年攻坚方案》,偶然摆上了阿珠的案头。阿珠眼前一亮:数据扎实得像鼎的三只脚,风险写得含蓄内敛,政策引用严丝合缝,整篇材料透着一股稳稳当当、永不出错的大气派,像一件用失蜡法精心铸造、供在庙堂高处的青铜礼器,纹饰繁复精准,气度雍容,却也形态凝固,远离尘嚣的搏杀。
“这才是压舱石!资本运营处那几块‘生铁’写的东西,连边都沾不上!”阿珠心里暗赞。她分管的资本运营处,负责具体的股权运作、基金投资等,写出的材料要么花里胡哨像镀金的假货,过度包装项目前景;要么粗粝毛躁像未打磨的矿石,风险揭示过于直白,总让她向上汇报时提心吊胆。
于是,在资本运营处的周会上,阿珠的声音像冰锥一样砸下来:“看看你们弄的东西!三个人捆在一起,分量也比不上人家规划处一个程实!委里的脸面都让你们丢光了!”寒意刺骨。
她下定决心,要利用自己排位靠前的优势,把程实这块现成的宝贝从阿诚的规划处挖过来,成为她向上沟通时最可靠的定心丸。
风声传到阿诚耳朵里,他眉头紧锁。他太了解程实了:这人是总结、复制方法,撰写、精修文本的顶尖匠人,在既有框架内如鱼得水,是绝佳的守成派笔杆子。
可眼下,国企改革正进入啃硬骨头的深水区,需要的是能劈开利益坚冰的开山斧,能熔铸新模式的大熔炉。程实的稳,在需要突破的关键时刻,反而可能成了枷锁。
程实自己呢?在规划处待了这么多年,早习惯了这里的节奏和人脉。阿珠的资本运营处虽然位高权重、离钱更近,但那里风高浪急,项目成败牵涉巨大利益,压力如山。他这把年纪,这身已经定型的青铜,未必愿意跳进新炉子里再受千锤百炼。他犹豫了。
最终,在阿诚以规划处核心骨干,改革攻坚方案正到关键期,不可临阵换将的强硬理由力阻,加上程实本人的温吞推诿,调动的事就像石头扔进深潭,沉下去没了声响。
二
七年时光,像大江奔流过险峻的峡谷。当年被阿珠骂得一文不值的资本运营处那几个毛头小子,却在市场的狂风巨浪和改革攻坚的烈火中脱胎换骨:
张锐(曾被批“花哨浮夸”):当上了省文旅投资集团董事长。他将沉寂的盂城驿锻造成了刺向文旅产业僵局的数字吴钩,用区块链技术让非遗版权“活”起来,打造出爆款文旅IP,让湮没的臧孙编钟在虚拟世界里重新奏响,年营收翻了三番。
李闯(曾被斥“毛躁冒进”):扛起了省交通投资集团董事长的重担。以青铜钺般劈山斩岳的魄力,主导了贯穿三省、地质条件极其复杂的高铁枢纽工程,提前半年通车,成了响当当的当代愚公。
他们身上那些当年被阿珠嫌弃的花哨和毛躁,在真刀真枪的战场上,竟淬炼成了捕捉市场机遇的敏锐嗅觉、打造爆款产品的奇思妙想和推动超级工程的霹雳手段。那身染着市场硝烟与汗水征尘的铜绿,是战斗的勋章,而非朽蚀的锈迹。
再看阿珠当年心心念念、想挖过来当镇处之宝的程实,仍在规划发展处,从科长升成了副处长。
就像博物馆里那尊商周的饕餮纹青铜鼎,从库房深处挪到了更敞亮的展柜里。样子更清晰了,铭文更清楚了,写的规划文本愈发完美,却始终没离开过那方寸案头,笔锋从未真正触及市场搏杀的血脉贲张,蓝图也罕有在田野大地上化为通途的轰鸣。
三
这起起落落,活像一部用青铜写就的现代启示录。
阿珠的尺子,核心是安全与可控。她衡量人才的最高标准,是能否写出符合上级期待、规避潜在风险、格式无可挑剔的完美文本。
程实的材料,在她眼里就是那尊完美无缺的后母戊鼎:结构严谨如法典,措辞精准如钟表,通篇散发着永不犯错的庙堂之气。这完美契合她分管的业绩考核需要严谨数据支撑和资本运作需要规避风险表述领域对安全汇报的极致需求。
而她资本运营处年轻人当年那些试水之作,或许带着市场拼杀的硝烟味——直言项目风险;或许闪着资本魔方的诡异光——探索创新模式;甚至偶尔露出点不守成规的棱角——挑战传统路径,在她审视安全文本的镜子里,就成了器型不正——格式不规范、铜质不纯——观点有风险的次品。
她一门心思要找件现成的、光洁的礼器来镇守自己的领域,确保向上汇报万无一失,却忘了真正的鼎力重器,必须跳进时代的熔炉,在市场的铁砧上承受重击,在未知的荒野里劈开血路,才能在岁月风霜里沉淀出独一无二的、象征战斗与荣耀的斑驳铜绿。
她用供奉于高堂静室的标准,去丈量开疆拓土的腥风血雨,就像用鼎耳的圆润弧度,去挑剔巨斧劈砍出的、充满力量的豁口。
阿诚的砧板,则在破局与重塑。他分管的企业改革与规划发展,核心任务是打破僵局、闯出新路。他更需要的是能在规划蓝图中注入破釜沉舟的锐气、在改革方案里点燃创新之火的开山斧,而非仅仅精于复刻旧制的守庙之器。
这也是他当初坚决不放守成之器程实的关键,并暗中为璞玉之材张锐、李闯提供了在资本运营一线搏杀淬炼的机会——虽然该处由阿珠分管,但她并未真正重视其中的人才潜力。
说到底,阿珠的困境,是体制镜鉴内生锈蚀的必然。这面镜子,由密不透风的考核指标、汇报规则、风险规避机制和对方向正确的刻板追求共同铸造。它只反射安全的幻影——路径依赖最保险,锋芒藏匿最稳妥,首要目标是不出错而非干成事。
程实的庙堂笔锋,正是对这面镜子最精准的献礼。阿珠对他的执着,无异于对镜自恋,是她自身管理惰性、路径依赖和对无形风险过度恐惧的倒影。
她沉迷于镜中那冰冷、完美、可控的秩序幻梦,本能地排斥镜子外真实世界的野性力量——市场的惊涛骇浪、改革的切肤之痛、生命在重压下迸发的灼热火花。她的褒贬与取舍,全在镜框之内,框外那些无法被标准器束缚的、充满混沌生机的力量,自然不入法眼。
四
全省深化国企改革攻坚大会上,阿珠端坐主席台。文旅集团董事长张锐,当年的花哨小子,正在阐述他的破局之策:如何用元宇宙技术活化千年古城墙,打造全球首个可呼吸的数字古都。
报告的措辞也许不如程实当年那么四平八稳,字里行间奔涌着她曾经极度厌恶的江湖血性和资本的野性扩张力。
然而,其中蕴含的对古老文明血脉的数字转生、对文旅产业僵局的雷霆破壁,以及创造巨额效益的硬核数据,却像黄钟大吕,震得会场嗡嗡作响,掌声雷动。
阿珠目视前方,保持着副厅级干部的威严仪态。但她的瞳孔深处,却清晰地映出自己办公室里那面永远被擦拭得锃亮的体制之镜。镜面依旧光滑如初,一丝不苟地照见她梳理整齐的银发和庄重的面容。
然而,无人察觉的角落,镜框上那些象征权力传承、铸刻着古老蟠虺纹的青铜包边深处,在金属的肌理裂缝间,已悄然爬满了幽绿如苔、蜿蜒如蛇的铜锈。
那是市场大潮对官僚积弊的无声啃噬,是创新洪流对僵化标准的无情嘲讽,更是对她那把只度量礼器光洁度、却对战器千锤百炼之痕视而不见的陈旧标尺,最沉默也最深刻的时代判词。
原来,困住雄鹰的从来不是天空,而是它误以为是整个天空的那面镀银镜子。
真正的用人之道,在于有胆魄击碎那面只反射安全幻象的体制之镜,纵身跃入时代的熔炉,亲手锻造、去拥抱那些甘愿在市场的铁砧上承受重击,在未知的荒野里杀出血路,最终在历史风尘中凝结出独一无二战斗勋章般铜绿的国之重器。
能担当大任、鼎定格局的,从来不是供在高台上、光洁如新却束之高阁的礼器,而是那些百炼不蚀、万击不毁,敢踩泥泞、敢赴烈火、在破碎与重生中淬炼出擎天脊梁的青铜之魂。
阿珠擦了一辈子的镜面,终将蒙尘黯淡。而时间这位最严苛的策展人,早已为那些通体战痕、绿锈斑驳却愈发雄浑坚韧的器物,在历史的殿堂中央,留好了永恒的位置。
展签不用金银,只用淬火的雷霆为笔,将两个力透青铜板背的鸟虫篆大字——“开疆”,深深錾刻其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