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响

一

山里的风是常有的，尤其傍晚时分，自山峡间穿来，摇着树叶子，又钻入人的衣领，凉飕飕地沁人。

我每每立在山腰，听那风声呼啸而过，便想：风究竟要去往何处？它自远方来，又向远方去，行色匆匆，却到底没有一个归宿。

这风，仿佛从不曾为到达而吹送，只是穿过，只是存在，只是留下些微的回响罢了。

村中有个弹三弦的老者，指头粗短，琴弦却拨得极准。他从不弹什么成调的曲子，只是随手拨弄，叮叮咚咚，不成章法。

有少年人笑他：“老伯，你这一生弹琴，到底弹出了甚么名堂？”

老者抬眼，浑浊的眼珠里透出些笑意：“要那名堂做甚么？弦响过了，便是响过了。”

少年不解，悻悻而去。

老者复又低头拨弦，那弦声在山谷间回荡，竟与风声混在一处，分不清是弦响还是风鸣了。

二

世人却常耽于虚妄的追逐，忘记了此生留下的“回响”——

有那求官的，日日钻营，只望印绶在手，以为印绶一到便登极乐。殊不知印绶之上还有印绶。

须知，“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

有那求长生的，寻药服饵，妄想肉身不坏。谁人不知新陈代谢，生老病死，无法改变。

况且，“有的人活着，他已经死了；有的人死了，他还活着。”

更有那囤积钱财的，锱铢必较，银钱堆满窖藏却仍觉不足。竟不知钱财本是流转之物，不流不转便成死水一潭。

切记，“子孙若如我，留钱做什么？贤而多财，则损其志；子孙不如我，留钱做什么？愚而多财，益增其过”

……

这般追逐，恰似镜花水月，捉摸不得，而执迷不悟。

三

生命实如古井中的一枚石子。投石入井，但闻扑通一声，便见涟漪圈圈荡开，终归于平静。石子沉底，寂静无声，而那一响之后的余韵，却在井中回荡良久。

珍贵的，岂是那沉入淤泥的石子？分明是那一声回响，以及回响中的万千气象。

有回响，便是存在过了。风穿过山谷，留下呼啸；琴弦颤动，留下余音；人活一世，留下种种痕迹。

这些痕迹交织成网，便是我们在世间走过的证明。

不必问最终去往何处，不必执着于到达某个终点。生命中的每一个瞬间，每一次感受，都是圆满的一部分。

极聪明的古人早已悟得此理。庄子鼓盆而歌，不是不悲痛，而是知生死如四季运行；陶潜采菊东篱，不是不求功名，而是悟得真意不在远。

他们允许万物穿过自己，如风过疏竹，雁过寒潭，不留执念，不滞于物。

四

今我立于山间，听风过耳。忽然明白，这风从来处来，往去处去，不为我停留，我却在这穿行之中，感受到了它的存在。

而我的感受，是风留下的回响，便是答案。

暮色降临时，我缓步下山。风还在吹，穿过树林，穿过田野，也穿过我这具血肉之躯。

我不再问它去向何方，只是走我的路，让它自我之中穿过，留下无形的回响。

这世上，从来不是到达才算圆满。风穿过，回响着，便是全部的意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