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淅淅沥沥,水珠挂在老茶馆的窗檐上,要落不落。
周师傅坐在茶馆最里头,盯着旧水壶里冒出的热气。水开了,咕嘟咕嘟地响,像在说什么悄悄话。
门吱呀一声被推开,带进来一阵湿漉漉的风。一个穿着笔挺西装的中年人站在门口,手里的雨伞还在滴水。
“您就是周师傅?”那人语气急切,“祠堂都要拆了,您还有闲心在这儿喝茶?”
周师傅不紧不慢地倒茶。第一杯倒掉,第二杯推给来人,第三杯留给自己。
“祠堂那根主梁,”周师傅开口,声音平稳,“是明朝万历年间的楠木。那年遭雷劈着火,椽子都烧光了,那根梁只黑了半边。”
中年人从公文包里掏出规划图,一个大红的“拆”字格外刺眼。
周师傅的手指越过茶杯,点在图纸上梁柱相接的地方:“老东西的好,不在面上,在里头。就像这茶,喝的是回味,不是第一口的味儿。”
窗外,推土机的轰鸣声惊起了屋檐下的燕子。中年人的手机响个不停,屏幕上闪烁着“紧急会议”四个字。
“我就问最后一句,”中年人收起手机,“那梁到底能不能保?”
周师傅端起茶杯,热气模糊了他的面容:“急雨打落花,慢雨滋润根。您听这雨声,是急着要答案的雨,还是等着给答案的雨?”
门被重重关上时,门框上挂着的桃木剑轻轻晃动。那剑看上去很旧了,刃都是钝的,却在这茶馆里挂了三代人。
徒弟小陆从后院跑来,手里抱着个沾满泥土的陶罐。雨水冲开了老墙根的土,露出了罐身上模糊的龙纹。
“师傅,他们真要拆祠堂?”
周师傅用布轻轻擦着陶罐,露出底下的字:“永历二年制”。五百年前的陶罐,还结结实实的。
“你看祠堂的柱脚石,”周师傅带他走到屋檐下,“每块石的棱角都是圆的,不是磨圆的,是故意修成这样的。”
小陆想起刚跟师傅学木工的时候。他挑了把最锋利的刨子,周师傅却递给他一把刃口发钝的旧刨子。
“快刀削木,留的是毛茬。”周师傅当时握着他的手推刨,木屑卷成朵朵云彩,“钝器使力,吃的是内劲。”
如今祠堂的梁架就像那把钝刨子。开发商只看见被虫蛀的表面,周师傅却看见榫卯里藏着的智慧——那些看上去笨拙的直角榫,其实藏着化解力道的巧思。
雨停时,开发商带着施工队围住了茶馆。无人机在祠堂顶上嗡嗡作响,测量着最后的数据。
周师傅不慌不忙地点上一柱香。青烟笔直上升,在梁间绕出一个又一个圆。
“拿手机录一下。”周师傅轻声对小陆说,自己举起了那根被雷火炼过的楠木梁。
镜头下,周师傅用锤子敲击梁身。看上去实心的木头发出空心的回响。当锤子敲到第七个榫眼时,整根梁如花苞绽放般打开——内侧密密麻麻刻满了字,榫卯深处藏着防虫的草药,梁心暗格里,躺着祖先的建筑手稿。
开发商捡起飘落的纸页,上面画着的结构,正是他们刚申请的抗震专利。而那墨迹,少说也有三百年了。
推土机熄火的时候,周师傅正在添茶水。茶叶在壶中舒展的声音,像极了老树发新芽的声响。
“为什么不早说?”开发商声音发抖,“早知道有这些...”
周师傅把茶壶里的剩茶浇在树根茶几上:“急火揭盖,茶就毁了。有些事,要等时候到了才行。”
他指着梁上的燕窝:“你看,燕子都知道找钝角的椽子搭窝。尖角伤羽毛,钝角护雏鸟。”
小陆忽然明白师傅总让他用钝斧劈柴的用意。快斧劈柴裂口刺啦,钝斧劈柴纹路柔和。
那些看似费劲的重复动作,其实是在教他如何让力量渗透而不是切割。
三年后,修复好的祠堂成了古建筑保护的样板。小陆接过周师傅的钝斧时,发现斧刃已被时光磨出了温润的光泽。
又一个雨季,小陆独自在茶馆招待客人。来人抱怨这年头太浮躁,人人都争着做最锋利的刀。
小陆泡茶的动作已经有了周师傅的样子。他递过茶杯,指向窗外的新枝:“您看,春风最钝,吹遍万物却从不划伤一片嫩叶。”
暮色中,修复后的祠堂飞檐轻扬。那些曾被说笨拙的钝角斗拱,正温柔地托着五百年的月光。
小陆想起周师傅离开前说的话。老人指着远山:“最高的山头都是圆的,尖锐的山峰早被风雨磨平了……”
茶凉了再续,水痕在桌上画出一圈圈年轮。世上最深的智慧,往往藏在看似迟钝的包容里。
就像最钝的斧头劈开最硬的木头,最柔的水滴穿最坚的岩石,最慢的茶泡出最醇的滋味。
而那座保下来的祠堂里,新生的燕子正啄着钝角的椽子。
它们的叫声清脆,像是为那些沉默的守护者唱着一首古老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