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华东的秋,总来得格外分明。
窗外那排梧桐树最先感知时节更迭,叶片由绿转黄,边缘卷起,在微凉的风中簌簌作响。
我站在这扇窗前看了它们三十八年,从枝细如指到粗壮如腰,它们也见证了我从青丝到白发的流转。
人说梧桐是相思树,我倒是觉得,它们是时间的守望者。
每年秋天,当那些手掌般的叶子飘落时,总能让我想起很多往事。
二
我今年五十有八了。公司办公室上周送来退居二线通知,下个月就是我工作的最后一个月。
同事们纷纷表示惋惜,几个年轻人甚至流露出几分怜悯。
他们不知道,我等待这一天,已经等了很久。不是厌倦工作,而是期待一种新的开始。
晨光透过梧桐叶的缝隙洒进书房,我在老檀木书桌上铺开宣纸,研墨写字。
最初是为了缓解压力,如今已成为每日必修的功课。墨香混着梧桐特有的清苦气息,竟有种说不出的和谐。
“老伍,你还真是一点没变,总是这么从容。”邻居老周晨练回来,隔着栅栏打招呼。
我笑了笑,没有解释。哪有什么天生的从容,不过是岁月磨砺后的领悟罢了。
清楚记得,三十五岁时,我也曾为晋升失眠;四十五岁时,为孩子的学业焦虑;五十五岁那年体检,查出一点小毛病,竟然惶恐了整整一个月。
如今回想,那些曾让我忧心忡忡的事,大多没有发生。即便发生了,也远没有想象中那般可怕。
三
十年前的那个秋夜,我加班到很晚。回到家时,满地的梧桐叶在路灯下泛着金黄色的光。
我忽然停下脚步,抬头望着这些熟悉的树,第一次发现它们在不同的光线下,竟呈现出如此丰富的色彩层次。而那夜的月亮,格外圆润明亮。
就是从那天起,我开始重新审视自己的生活。
周末,我不再把时间全部花在应酬和加班上。有时去城西的老书店淘几本旧书,有时骑着自行车沿着梧桐成荫的道路漫无目的地前行。
我发现了一条穿过老城区的小河,岸边也种着梧桐,比我家附近的还要粗壮些。树皮斑驳处露出深浅不一的纹理,像是时间的印记。
有一天,我在河边遇到一位钓鱼的老人。他坐在梧桐树下,鱼竿支在一边,手里捧着本书看得入神。
我好奇走近,发现他读的竟然是《庄子》。
“能钓到鱼吗?”我问道。
老人抬起头,笑容平和:“能不能钓到鱼不重要,重要的是坐在这里的时光。”
我们聊了起来。老人原来是一位退休的大学教授,他说退休后才真正开始享受阅读的乐趣。“从前读书是为了教书、写论文,现在读书是为了自己。”
他的话很朴素,却让我想了很久。
渐渐地,我学会了更合理地分配时间——分给睡眠,不再熬夜;分给书籍,不带功利地阅读与写作;分给运动,每天散步一小时;分给花鸟树木,在阳台上种了几盆吊兰、三角梅等;分给山川湖海,每年都会安排一次旅行……
最重要的,是分给了对生活的热爱。
四
办公室的小张最近很焦虑,才三十出头,就已经担心中年危机。那天他来找我谈心,说感觉自己一事无成。
我给他泡了杯龙井,指着窗外的梧桐树说:“你看这些树,它们从不着急。春天发芽,夏天繁茂,秋天落叶,冬天休眠,每个季节都有该做的事。”
小张若有所悟地点点头。
其实我也是花了很长时间才明白这个道理。梧桐树教会我最多的,就是顺应时节。五十八岁有五十八岁的风景,不必羡慕二十五岁的繁茂,也不必担忧七十岁的凋零。
上周我去图书馆,偶然翻到一本关于梧桐树的书。书中说,梧桐原产中国,生长虽慢却寿命极长,可见证数百年时光。
最令我动容的是,梧桐的树皮会随着年月增长而变得更加光滑,不像其他树木那般粗糙老糙。
这多么像人生啊!岁月的打磨不是让我们变得粗糙,而是越发温润通透。
老伴笑我越来越像哲学家了。我说不是哲学,是生活本身的智慧。
年龄从来不是阻碍,而是通往自由的阶梯。每一年,我都以为这是最好的年纪了,但当我又多长一岁,我才知道原来还可以更好。
昨天散步时,我注意到路边一棵特别的梧桐。它的树干上有一处明显的疤痕,像是受过伤,但伤口已经愈合,周围生出新的枝桠,比别处更加茂盛。
我站在那儿看了好久,想到人生何尝不是如此——那些曾经受过的伤,最终都会成为我们最坚强的地方。
五
我决定退居二线后,开始学习画画。第一幅作品就是窗外的梧桐。
我要努力让画笔在纸上晕染出这样的意境:生活的美好不在于拼命抓住什么,而在于学会欣赏与享受当下的一切。
梧桐叶又开始飘落了。金黄的叶子在空中打着旋,慢悠悠地落在地上,铺成一条金黄的地毯。
我不再像年轻时那样感伤春秋,反而觉得这飘落的姿态中有种难以言喻的美。
五十八岁,工作上临近二线,生活却进入了新的航线。像梧桐树一样,我经历了数十年风雨,根系越发扎实,枝干越发粗壮,内心越发平静。
当我把时间分给真正热爱的事物,那些焦虑与不安,自然就烟消云散了。我开始做时间的主人,感受到平淡生活中喷涌而出的平静的力量。
我发现,人生的金秋时节,原来可以如此丰盈美好。如同华东的梧桐,历经春夏的积累,在秋天展现出最绚烂的色彩。
这片土地上的梧桐树,与我共同经历了三十八个春秋。如今它们又要落叶了。
我期待着,如同期待梧桐树一树的金黄及来年的新绿一般,期待着人生下一个阶段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