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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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散文
202510/1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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树渡

巷子最深处的老宅院里,有一棵槐树。它生得算不得伟岸,甚至有些嶙峋。

枝干是虬曲的,向着天空伸展,像许多挣扎着、却又固执地合拢的手掌。

树皮皲裂,深褐的纹路纵横交错,宛如老人手背上盘踞的、饱经风霜的血管。

最触目的,是树干上那个巨大的树瘤,近乎碗口大小,黑黢黢的,木质在某种巨大的创痛下扭曲、凝结,最终定格成一只凝固了的、泣血的眼睛,日夜凝视着这方小小的院落。

巷口摇着蒲扇纳凉的老人说,那是几十年前一个夏夜,一道惊雷留下的印记。电火撕裂夜幕,不偏不倚,正正劈在这棵树的命脉上。

烈焰舔舐了半宿,焦糊的气味弥漫了整个巷弄,人人都以为,它定然是活不成了。

可谁曾想,沉寂了一整个秋冬,来年开春,就在那焦黑伤疤的边缘,竟挣出了一簇湿漉漉的、怯生生的新绿,薄得像蝉翼,在微风中瑟瑟地抖,却硬是顶破了死亡的灰翳。

这棵树,便是我童年记忆里,关于“苦难”与“重生”,最初、也是最深的意象。

我的忘年交,便是这老宅院的主人,陈爷爷。他清癯,沉默,像一幅褪了色的水墨人物画。

多数时候,他总爱搬一张被岁月磨得温润的竹椅,坐在槐树那斑驳的荫蔽下,眯着眼,看光与影从枝叶的缝隙间筛落,在地上洒下一地晃动的金箔。

他的手,总是安静地搁在膝头——骨节粗大,皮肤是深褐色的,布满了星星点点的老年斑与纵横交错的纹路,仿佛不是血肉,而是两段枯瘦的、蓄满了雨雪风霜的枝桠,偶然落在了人的身躯上。

我少时并不懂得他。只觉得他周身笼罩着一种深沉的静,静得能吞没所有的喧嚷。

他的小院,于我而言,是一处逃离父母琐碎絮叨与课业沉重烦忧的桃源。我常常跑去他那里,看他用那双手,极慢、极稳地侍弄那些永远也开不出惊艳花朵的兰草,或是烫洗一套紫砂茶具。

滚水注入,茶香混着水汽氤氲开来,茶水注入品杯的声音,淙淙地,像一道微缩的、清冽的山涧,竟能将整个午后躁动不安的蝉鸣,都一点点安抚下去,沉淀在杯底。

有一回,我因一场至关重要、却一败涂地的考试,只觉得天塌地陷,整个世界都灰败得没有一丝亮色。

我蜷在槐树下的石凳上,把脸埋在臂弯里,眼泪吧嗒吧嗒地掉,砸在青石板上,晕开小小的、深色的圆。那一刻,我认定自己是这世上最不幸、最被命运抛弃的人。

陈爷爷没有说一句宽慰的话。他只是默默地拎来刚沏好的茶,在我面前的石桌上,放下一只白瓷品杯,然后徐徐注入。那茶汤是清澈的暗红色,在白瓷的映衬下,漾着一圈温润而迷离的光晕。

“烫,”他只说了这一个字,声音干涩,却有一种奇异的安定,“慢些喝。”

我抽泣着,不情愿地抬起脸,捧起那只小小的杯子。滚热的水汽扑在脸上,混着未干的泪水,一片狼藉的湿热。

我依言,小心地吹了吹,然后啜了一小口。一股极浓烈、极纯粹的苦涩,瞬间像一头凶猛的兽,侵占了我的整个口腔,我几乎要忍不住吐出来。

可就在那阵苦味汹涌着、即将达到顶峰的刹那,一丝若有若无、却执拗不肯散去的回甘,竟从舌根深处,悄悄地、蜿蜒地渗了出来,像黑夜尽头,那一线熹微的晨光。

“这是什么茶?”我咂着嘴,讶异于这苦尽甘来的、戏剧性的转换。

“普通的凤凰单丛。”他淡淡地说,目光仍落在槐树粗糙的躯干上,“只是你从前喝,都像牛饮,解渴而已,尝不出它的魂魄。”

他伸手指了指头顶的槐树,问道:“你看它,疤瘌眼,歪脖子,好看么?”

我老实地点点头,又赶紧摇摇头。

“可它的根,”他的声音沉了下去,像在诉说一个古老的秘密,“扎得比这条巷子任何一棵树都深。那场雷火,烧掉的不仅是枝叶,还有半边的生机。所有人都说,救不活了,不如砍了当柴烧。可它自己,偏不认。雨水来了,它就张开所有的根须,喝饱雨水;阳光来了,它就拼了命地伸展那点幸存的叶子,哪怕只有三五片,也要去承接每一缕光。它的根,在看不见的、最深的黑暗里,默默地、一年一年地,把这片最贫瘠最坚硬的土,都抱成了自己的疆域。”

他收回目光,落在我脸上,眼角的皱纹像秋日里缓缓舒展的菊。那目光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深切的懂得。

“孩子,风雨是拦不住的。求不来,也躲不掉。每一场你觉得快要熬不过去、骨头都要被压断的苦难,都是生活劈下的一道雷火。它无意将你置于死地,它只是……只是帮你淬炼。烧掉你的虚浮、你的骄躁、你总想倚靠点什么的依赖心。痛吗?痛彻心扉。但痛过之后,你是选择在灰烬里哀嚎,等着别人来扶,还是学着,自己为自己,生出新的根须?”

“万般皆苦,唯有自渡。”

那八个字,从他口中缓缓吐出,不似箴言那般掷地有声,倒像一声轻微的、却无比沉重的叹息。它们沉甸甸地落入院子的寂静里,也落入我那时年轻而惶惑的心湖,激起圈圈涟漪。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了,陈爷爷那双手,为何总带着一种能抚平一切躁动的安定力量。那并非是在漫长岁月里变得麻木,而是在一遍又一遍、无人知晓的“自渡”中,磨砺出的、向内求取的从容。

他不再需要向外界索求安抚与解释,因为他自己,已然成为了一口深井,既能映照天光云影、狂风骤雨,也能在生命最干涸的时节,从最深处,涌出甘泉。

后来,我从大人们零碎而讳莫如深的谈论中,勉强拼凑出陈爷爷的一生——中年丧偶,与他相濡以沫的妻子被一场急病带走;晚年失子,唯一的儿子丧生于异乡的一场意外。半生坎坷,如飘萍辗转,如寒蝉凄切。

这其中的任何一桩,落在寻常人身上,都足以将其脊梁压弯,将其精神击垮。可他,只是默默地、全部地承接了这一切。

他将那噬心的痛楚嚼碎了,咽下了,如同树的根须吸收着黑暗腐土里的养分,最终,它们竟都奇迹般地、沉默地化作了他人格的厚度与生命的韧性。

他不再抱怨什么,也无需向谁倾诉,他只是日复一日地,在他的小院里,读书,莳花,品茶。他渡过了命运一次又一次的惊涛骇浪,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安稳的、沉默的、风雨不侵的岛屿。

自那以后,我仿佛被开启了一双新的眼睛,学会了用一种迥异于前的眼光,去观看、去阅读世间的树木。

我看梧桐在秋风中决绝地凋零,知道它并非在悲伤地哭泣,而是在坦然地舍弃,为来年的新生积蓄力量;我看松柏在冰雪的重压下依然持守着一片苍翠,知道它并非在倔强地炫耀,而是在诠释一种深入骨髓的坚持。它们从不问风雨何时休歇,也不问春日何时来临,只是努力地、专注地将根,扎向更深的、更冷的黑暗,去换取向更高、更远处生长的、那一点点的权利。

这多像我们仓促而漫长的一生。年少时,我们总渴望寻得一方藤架,可以依附,可以托庇,免我们惊,免我们苦,免我们四下流离,免我们无枝可依。后来在风雨里浸得久了,在雷火里灼得痛了,才渐渐懂得,所有的藤,终有朽烂的一天;所有的倚靠,终有崩塌的时刻。

人这一生,如同一棵树,唯有经历一番风雨,慢慢成长。然后,经历多了,经验足了,自然也就慢慢具备了自渡的条件和能力。

那些深夜里独自流过的、无人看见的眼泪,那些无人知晓的、只能靠自己咬碎了牙的坚持,那些一次次将自己从绝望的泥沼边缘奋力拉回来的、残存的理智与微薄的勇气,这些,都是在为我们的生命之树,增添一圈又一圈致密的、不为外人道的年轮。

如此,累积的资源多了,也就在做事情的时候,变得更有自信,更为淡定。这资源,远非仅是世俗的财富与权位,更是内在于心的、一片澄明的智慧,一种风雨不动的沉静,一股源源不绝的力量。

最终,整个人的状态都不一样了,那是一种根深蒂固的从容,甚至在纷扰与苦难交织的人间,也能亲手开辟出、创造出一种属于自己的、清朗而坚实的好生活。

前几日,我又经过那条熟悉的巷子。老宅院的门虚掩着,我推开一条缝,看见陈爷爷正弓着腰,用一把小铲,细细地为那棵老槐树松土、施肥。

午后的阳光正是最好的时候,金灿灿的,流质一般,照在他已然雪白的头发上,也照在树干那个巨大的、丑陋的树瘤上。

我忽然发现,那树瘤,在如此明亮而温柔的光线下,竟泛出一种沉静的、青铜般的光泽,坚硬,沉着,深邃,不像伤疤,倒像一枚独一无二的、由生命本身锻造的勋章。

我怔在原地,心中仿佛也有什么坚硬的东西,在那一刻,被这光影悄然融化,豁然开朗。

所以,努力打磨自己,提升自己,在自渡过程里,修炼一种格局,塑造一些人格,打造一些智慧。

这打磨,便是坦然承接所有的风雨雷火;这提升,便是永远向着那一点微光,奋力生长。

我们终其一生,跌跌撞撞,并非是为了最终成为一个无坚不摧的、没有一丝弱点的完人,而是为了在承受了生活千钧的重压与灼烫后,依然能保持着内核的柔软与坚韧,像那棵老槐树,在雷霆击出的、最深的伤口处,凝结出最坚硬的、只属于自己的生命图腾。

最后,在修心当中,收获幸福一生。这幸福,从来并非狂喜,也非极乐,它只是内心深处那一片终于得以波平如镜的海,是狂风暴雨过后,杯中那一缕悠远、确定而恒久的回甘。

我站在巷口,许久,没有进去打扰。只是觉得,那棵树,那个人,以及他们所昭示的关于“渡”的一切,已悄然与我的血脉相连,再也无法分割。

从此,我行在路上,无论风雨晦明,无论顺境逆境,心中都仿佛有了一棵槐树,在无声地、倔强地,生长着,渡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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