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生糖

一

老街的拐角，藏着一家糖铺。青砖门脸，只挂了块木匾，上面写着“余生糖”三个字。

每次推门，檐下的铃铛便叮当作响，像是在说：推开门，就有甜头。

我第一次推开门，是在人生最没滋味的时候。

工作从项目主管调到了档案室，像是飞惯的鸟被关进了小笼子。妻子在那个雨夜离开，留下一句“你连笑都不会了”。雨水噼里啪啦地砸在窗上，仿佛把整个世界的苦水都倾倒给我。

“要半斤冰糖。”我的声音比淋湿的伞还沉重。

柜台后的银发奶奶却舀起一勺橘黄色的糖粒，说：“尝尝这个，陈皮糖。九制陈皮熬的，先苦后甜。”

糖刚入口，酸涩冲得我直皱眉。正要吐出来时，一股甘甜却从舌根细细地漫上来，比直接吃糖更有滋味，更绵长。

“你看，”她的眼睛弯成两道小桥，“人生不如意事常八九，可我们偏要多想那一二开心的事。”

二

这话像把钥匙，突然打开了记忆的闸门。

七岁那年，母亲总在黄昏炒花生。铁锅哗啦啦响，她拈起一颗最饱满的，仔细剥开，将圆滚滚的花生仁塞进我嘴里。

看我嚼得香，她又像变戏法似的，从围裙兜里摸出一小块用油纸包着的麦芽糖，轻轻放进我口中。

“生活苦了，”她抹着围裙笑，“就得自己找糖吃。”那时我不懂，为何她说完这话，总要背过身去，假装擦拭那本就干净的灶台，肩膀微微颤动。

如今才明白，那年父亲卧病在床，那锅炒花生是她深夜挑灯糊纸盒换来的。那珍贵的麦芽糖，不知是她怎样省下来的。

可她总能在烟熏火燎里，持续着她的魔法。今天是一小块麦芽糖，明天可能是一粒包裹着芝麻的糖球，后天，又会从院墙边摘朵新鲜的牵牛花，轻轻地别在我衣扣上。

三

“哄自己开心，不是强装笑脸。”奶奶敲敲玻璃罐，清脆的声音唤回走神的我，“是看淡那些不顺心的事，不被琐事牵绊，不为他人言行所累。”

她给我看个蓝花瓷碗，里面盛着深褐色的糖块：“这是焦糖，火候最难掌握。熬轻了甜得发腻，熬重了满口苦涩。可只要在将焦未焦时离火，就是最醇厚的味道。”

我忽然想起档案室窗台那盆薄荷。前任留下的，干枯得只剩几根褐色枝条。我本要扔掉，却鬼使神差地浇了次水。现在它已爆出嫩芽，清晨总带着湿润的草叶香。

原来这就是“将焦未焦”——在快要放弃时，再给自己一次机会。

此后，我常去糖铺。看她熬糖时，糖浆在铜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冒出金红色的气泡，满屋子飘着暖融融的甜香。

她说熬糖最忌心急，火大了会苦，搅快了会起砂。“就像过日子，得文火慢炖。”

我开始学着给生活“加糖”——在档案室整理旧照片，发现三十年前的厂区竟有白鹭栖息；买了个粗陶罐，学泡柠檬蜂蜜；甚至跟着手机教程，笨手笨脚地烤起了饼干；最后翻出落灰的吉他，磕磕绊绊弹《童年》。弦音不准，饼干也常常烤过火，但心里的某个地方，悄悄松动了。

四

某个周末，我带着自己烤的、火候过了头的饼干再去糖铺。

奶奶正教个小姑娘做棉花糖，竹签在机器里旋转，裹上云朵般的甜蜜。

“妈妈不要我了。”女孩抽泣着。

奶奶把云朵般的棉花糖递给她：“记住啊孩子，有人爱，就享受爱；没人关心，没人爱，那咱就自己爱自己，自己关心自己，自己哄自己开心。”

女孩举着棉花糖走进夕阳，那团云朵渐渐染成金黄色。

“我年轻时也怨过。”奶奶突然说。她丈夫早逝，留给她糖铺和债务。最难的时候，她抱着发烧的儿子在医院走廊坐到天亮。

“后来想通了，不埋怨谁，不羡慕谁，也不嘲笑谁。”她指向满墙的糖罐，“自己有什么，就享受什么——一顿美食，一场电影，一件新衣服，都能开心一整天。你看，桂花糖能泡茶，梨膏糖能润喉，连最普通的冰糖，炖梨子都离不开。”

那天我买了袋桂花糖。回家路上，桂花正开得热闹，细碎的花朵像撒在秋风里的金粉。我想起老话说的，桂花是月宫里唯一能扎根的树，在清冷之地依然开花吐香。

五

三个月后，档案室的工作竟出现转机。我在整理旧档案时发现一组老厂房照片，建议办个影像展。

布展那天，前妻来了，站在我们初遇的车间照片前久久不动。

“你终于又笑了。”她说。

我没有告诉她，这笑容是我每天清晨对着镜子练习的——先轻轻扬起嘴角，再慢慢弯起眼睛，最后在心里默念：过去已经过去，未来还未到来，唯有当下的喜怒哀乐最真切。

六

入冬时，糖铺挂出“冬歇”的牌子。

奶奶送我罐麦芽糖：“明年开春见。岁月如梭，转眼半生已过。余生，请好好爱自己，做一个洒脱快乐的人。”

雪花飘落时，我坐在窗前熬梨汤。冰糖在沸水里慢慢化开，梨肉变得晶莹透亮。

窗外，孩子们举着糖画跑过，笑声脆生生的，落在雪地里。

我忽然明白，哄自己开心是一种修行。就像奶奶熬糖，把岁月的苦涩熬成甘甜；就像母亲炒花生，在烟火气里藏进一点甜蜜；就像那盆薄荷，在无人问津时悄悄生长。

余生，请做个洒脱快乐的人。不必等待别人赠你蜜糖，你就是自己的糖——在将焦未焦时转身，在苦涩弥漫时加糖，在无人喝彩时，依然为自己酝酿满口生香。

亲爱的人啊，愿你人世间这一遭，活得尽兴。当某天白发苍苍，也能指着满墙糖罐说：“你看，这就是我给自己找的，一整个甜蜜的人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