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韦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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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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套圈

那时候,我才六七岁。

天到底是怎样一点点亮起来的?我不知道。只记得自己在床上翻来覆去,把那份滚烫的期盼,全都揉进了夜的皱褶里。父亲答应,这次去新丰镇卖猪,会带上我。

在父母的讲述里,童年的我腼腆得像只受惊的兔子。饭桌上,只要父亲的目光在我身上多停片刻,我的脸就能埋进碗里。一个乡村男孩如此羞怯,总让父母隐隐担忧他将来的“出息”。

所以,父亲这次的“开恩”,于我而言不亚于一场盛典。心里的算盘早已噼啪作响:热乎乎的烧饼、嫩滑的豆腐花,还有那传说中宽阔如海的斗龙港……

晨雾如纱,轻轻笼着家门前的陈家桑河。小船晃晃悠悠,载着哼哼唧唧的猪和我们,滑入了斗龙港。河水在初升的日光下泛着碎金,在我们孩子眼里,这分明就是通往世界的航道。

“扑棱”一声,几只野鸭从芦苇丛中惊起,在水面划开长长的波痕。远处,放鸬鹚的渔夫立在窄窄的船头,一声悠长的吆喝,那群黑色的精灵便依次扎进水中;再冒头时,银亮的鱼儿已在喉间徒劳地挣扎。我整个人趴在船帮上,河风扑面,眼睛忙得看不过来,心里只有一个念头在欢叫:原来世界这么大!

卖猪的事,在我记忆里只剩一片混沌:鼎沸的人声、猪的哀嚎、沉重的大秤,还有那“咔嚓”一剪刀,在猪毛上留下的神秘记号。

真正的盛宴,在民主街。那小馆子里,一碗嫩白滑腻的豆腐花,一只焦黄酥香的烧饼,瞬间将我征服。我痴痴地趴在桌边,看老师傅用那把小巧的铜勺,从深不见底的木桶里,一层一层,极轻极稳地片出雪白的豆腐花,那动作流畅得像一场默剧。

“小朋友,要不要再来一碗?”老师傅笑呵呵地问。

我脸一热,仿佛心底的馋虫被看了个精光,慌忙把头扭向一边。

就在那一瞬间,身边的父亲不见了。

“爸爸!爸爸!”恐慌像一只冰冷的手,瞬间攫住了我的喉咙。我跑到街边,带着哭腔的呼喊刚脱口,路边一条黄狗便冲我“汪汪”狂吠,吓得我魂飞魄散。屋檐下惊起的麻雀扑棱着翅膀逃窜,一泡湿热的雀屎,不偏不倚,正落在我的手背上。

“三子,我在这边呢!”马路对面,传来了父亲的声音,他正朝我招手。

“嗯!爸爸,我过来!”心头的巨石陡然落地,我想也没想就冲了出去。

“有车!你别动,我过去!”父亲的声音陡然拔高,透着急切。

可我的脚步已经收不住了。说时迟那时快,一辆自行车“嗖”地从身旁窜出——我想刹住脚,身体却因着惯性,不由自主地向前倾。

自行车几乎是擦着我的衣角过去的。然而,我那只抬起的脚,不偏不倚,像是执行某个荒诞的指令,精准地“套”进了自行车后轮那个完整的铁制脚撑里!

“嘭!”

一声闷响,我被一股蛮力狠狠拽倒,结结实实地摔在冰冷的街面上。

“停车!快停下来!我孩子被你撞了!”父亲的声音像炸雷一样响起。

骑车人慌忙刹住车。我想自己爬起来,可右腿被那个冰冷的铁框死死卡住,动弹不得,活像一条被钉在地上的鱼。

父亲已如一阵风冲到了跟前。他蹲下身,大手先是搀扶,后是拥抱,声音是从未有过的轻柔:“不怕不怕,爸爸在这儿!”

“爸爸!怪我,怪我不小心……”我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委屈和恐惧让声音抖成了风中的叶子。

“乖乖,不怪你,是爸爸的错!”他的声音里浸满了懊悔,“我见你看得入神,就没叫你,心想先去旁边买点东西……是爸爸大意了!不怕,啊,我们不怕!”

他一边安慰,一边小心翼翼地,将我那条被卡住的腿从铁框的桎梏中解脱出来。

裤管被轻轻卷起。脚踝处,一片皮肉模糊,鲜红的血珠子正一点点往外渗。

骑车人吓得脸色煞白,连声道歉,目光躲躲闪闪,坚持要带我去医院检查。

我可不想闻那刺鼻的消毒水味儿!为了证明自己“没事”,我强忍着脚踝处钻心的疼痛,在路边努力走了几步,甚至还笨拙地转了两个圈,用力跺了跺脚……

父亲看着我“生龙活虎”的样子,紧锁的眉头终于稍稍舒展。

最后,我们去了附近的药店,买了几贴膏药和一小瓶红药水。骑车人执意要赔钱,父亲却死活不肯收,连连摆手道:“意外,纯属意外,孩子没事比什么都强。”

自那以后,饭桌上父亲再看我时,见我依旧腼腆脸红,便会眼中带笑,打趣道:“我们家三子的老实是装的,他可是一位身手不凡的‘杂技演员’哩!那‘套圈’的功夫,可是一绝!哈哈!”

过了些天,父亲的一位老战友下乡钓鱼,特意带了些糖果点心来看我,说是给我“补补身子、压压惊”。闲聊之间方才得知,那天撞了我的骑车人,正是他的儿子,以前还随他来我家玩过。

我这才恍然大悟,耳边仿佛又响起那声“嘭”的闷响。原来,那日街头所有的慌乱、那躲闪的目光、以及那份过分的客气,此刻都有了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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