盲区

电梯门“叮”一声打开时，李诚就察觉到了对门晓佳欲言又止的表情。

她抱着孩子的书包站在轿厢角落，清晨的冷光从电梯门缝渗进来，在她脸上切出明暗的分界线。

“李叔早！”她的声音比平时轻。

“早。”李诚按下楼层按钮。

不锈钢轿厢像一面扭曲的镜子，映出三张模糊的脸。

电梯开始下降时，晓佳终于开口：“我妈可真是老好人。”她顿了顿，目光盯着不断跳动的楼层数字，“叮嘱我把明叔家车库门修好。”

“哦？”李诚转过头。

“物业调监控了，有送外卖的来过。可车库门前是死角，谁撞的根本看不清。”她的声音在密闭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但明叔打电话给我妈，说看到送外卖的，也看到昨晚我们娘儿俩和您一起进电梯。”

电梯轻微的嗡鸣声填满了沉默的间隙。

昨晚的记忆此刻清晰浮现——李诚刚推开家门，妻子就从厨房探出头，手里还攥着锅铲：“你没撞臧明家车库门吧？”

“没有。怎么了？”

妻子把手机递过来，屏幕上是小区业主群的聊天界面，最新一张照片里，银白色卷帘门中间凹进去一道醒目的痕迹。

“群里炸了。他家车库门被撞瘪了，让肇事者主动联系，不然就报警处理。”

李诚脱下外套，想起傍晚倒车时的情景。那只三花猫总是绕着他的右后轮打转，细弱的喵呜声在黄昏里时断时续。他下车驱赶了两次，回到车上时动作格外缓慢，后视镜调整了三次才确认无误。

“我跟他老婆说一声你没撞？”

“多余。”李诚换上拖鞋，“百叶铝片门，修修不贵。”玄关的镜子里，他的表情平静无波。

电梯到达地面，三人走到臧明的车库门前。

那道卷帘门静静地立着，十片铝制百叶从底部向上凹陷，形成一道直直的竖痕，像被什么沉重的东西狠狠撞击过。

“李叔，”晓佳的声音有些沙哑，“您说我该修吗？”

李诚蹲下身，手指在距离凹痕一厘米处停住。铝片冰冷的质感透过空气传来。

“除了撞门，他们看到什么都不重要。”他站起来，拍了拍手上并不存在的灰尘，“你妈是好人，但我不赞成做‘老好人’。送外卖的来过，就能证明是他撞的？如果他在路上撞了人，点单的人也要赔几十万？”

晓佳咬着下唇，低头看着自己的鞋尖。

“没证据，连找人家问一句的立场都没有。”李诚补充道，“当然，这只是我个人想法。”

“我妈……”晓佳苦笑，“真是老好人。”

“她是好人。”李诚的语气软了下来，“我家门口的垃圾，常被她顺手带走。不是谁都愿意碰别人的垃圾袋。”

晓佳看了看手机屏幕：“算了，花不了几个钱。她要坚持，我就修了吧。”她走向停在角落的电瓶车，打开后备箱，里面露出一顶小小的粉色头盔，上面贴满了卡通贴纸。

汽车驶出阴影，晨光劈头盖脸洒下来。李诚放下遮光板，一些画面却在强光中愈加清晰——

去年除夕，小区活动室摆了几桌年夜饭。圆桌上杯盘狼藉时，几个男人已经脸红脖子粗。其中一人举着白酒杯摇摇晃晃地走到依萍面前：“这杯必须喝！你不喝就是看不起我们！”

玻璃杯被硬塞到她手里，酒液晃出来溅在桌布上，洇开深色的痕迹。她推辞，赔笑，最后仰头灌下，喉结滚动时像吞下一枚苦药。

烟雾开始弥漫时，又有人递过一支烟：“点上点上！大过年的，热闹热闹！”打火机“咔嗒”一声，火苗颤抖着靠近烟头。她吸了一口，立即弯下腰剧烈咳嗽，声音闷在捂嘴的指缝里，肩膀微微颤抖。

更早些年，李诚还在政府任职。一次邻里聚餐，他举杯对依萍和那位相伴十多年的男友说：“该领证了！我让登记中心给你们选个好日子，尾号带8的，怎么样？”

依萍笑着低下头，男友也笑着举杯回应。

直到半年后，李诚才从别人口中偶然得知，那男人根本还没离婚。

红灯亮起。李诚踩下刹车，手指在方向盘上轻轻敲击。后视镜里，小区大门渐渐缩小成一个模糊的灰色方块。

方块里有个女人，总是顺手带走别人垃圾袋，她沉默地望着窗外，侧脸在晨光中泛着柔和的轮廓。

那些她替人喝下的酒、吸入的烟、背下的锅，还有此刻她女儿可能要替人修的门，都像是早已习惯了的生活配重——她这一生，似乎总是在替不属于自己的破碎买单。

车流重新移动时，李诚看了一眼仪表盘上的时间——早晨八点，城市正在彻底苏醒。

他打开收音机，交通台的播报声填充了车厢。而那个关于盲区的问题，却像车库门上那道凹痕一样，在这个普通的清晨，静静地留在了身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