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跑归来的热气还未散尽,方晓就蹲在了门口。手指与鞋带纠缠着,汗珠顺着鬓角滑落,在瓷砖上洇开深色的圆点。越是心急,那死结越是固执,像在嘲弄他的徒劳。
“李健不是什么大老板,这价他接得也吃力,不是我按着,他能点头?”李薇的声音从客厅刺来,字字淬着冷意。
方晓猛地起身,干脆踩着跑鞋踏进客厅,地砖上留下一串灰印。“但这价低得没道理,”他提高声调,胸口起伏着,“重亲情我懂。李薇,可我,算外人吗?”
他坐下,用力扯开鞋带,思绪却飘回那个蝉声聒噪的八月。
八月中旬,李健儿子李小锐的准岳父母从山西远道而来。接风宴上,方晓不仅全程作陪,还将自己那套文集搬出来,在扉页郑重签名、盖章,赠予晓雯姐妹。油墨香混着饭菜热气,场面被烘托得非常生动而温馨。
李小锐读的是当时的“本三”,没少交学费。曾晓雯却是正经的“985”本科生、“211”硕士,手里握着几张硬牌,虽暂时屈就县城国企,谁都看得出这姑娘“后步宽宏”。李家上下,恨不得立刻八抬大轿迎她进门。
饯行那日,气氛温润如酒。
“曾先生这次来,对我们这小地方,还有李家,印象可好?”方晓趁着酒意,想把热络再推进一步。
曾父脸上的笑意骤然褪去。他放下筷子,脊背缓缓挺直:“我这个人,直来直往,不爱绕弯。”
空气刹那凝固。清蒸鲈鱼瞪着空洞的眼,蒸腾的热气都显得唐突。满桌人的呼吸不知何时粗重起来,悬在寂静里。
手机铃声尖锐炸响。曾父瞥了眼屏幕,眉心微蹙:“抱歉,重要客户。”起身离席,脚步声消失在走廊深处。
“吃菜,都吃菜,下午赶路辛苦,要吃饱。”方晓试图打破僵局。
李健端着酒杯绕到曾母身旁,身子微躬:“曾先生有什么想法,您尽管说,我们一定全力办。”
曾母用纸巾慢条斯理擦拭指尖,目光低垂:“他的要求……倒也不复杂,只是……”话到唇边,又咽了回去。
“那……先尝尝这笋,鲜嫩得很。”
曾父回来了。他没落座,就那样站着,目光扫过全桌。
“既然说到这里,我就直说。我们只有一个请求:女儿今后进了李家门,别让她受委屈——特别是,不能有家暴。”
死寂。整整三秒。
“哎——呀!亲家!”李健几乎从椅上弹起,声音激动得发颤,“您想到哪儿去了!我们这儿哪有这种事!您放一万个心!”称呼瞬间亲热,酒杯碰得脆响,笑容堆满每张脸孔。空气里顿时挤满了过剩的热情。
后来,亲事顺遂地定了。山西来了消息,邀李家做客。孩子们置办金饰,择了吉日,红本到手。
两声闷响将方晓震得一颤。李薇把两块脱开的踢脚线木条,狠狠掼在地上。
“你自己看看!这儿脱胶,那儿开裂,老房子到处是毛病!还咬着原价,谁要?”
“这点小问题,打点胶就能固定。这么多年,房子出过什么大事麻烦你?”方晓眉头紧锁。
他走到窗边,晨光刺眼。“报中介原价,房130万,车库10万,总140万。你们姐弟商量的价,统共110万,一口气抹掉30万。”他顿了顿,声音发涩,“按财务的‘重要性原则’,这降价超过20%。不是小数目。”
李薇已陷进沙发,手机冷光照亮她毫无表情的脸。“少说这些。信息我发了,你不同意,李健也不要了。往后,方家的事李家不掺和,李家的事你也少掺和。”她指尖一划,短视频夸张的笑闹声浪吞没客厅。
方晓忽然想起晨跑时遇到的那只斜尾巴花狗。平日见了总会摇尾示好,今晨却龇牙狂吠,颈绳被主人拽得笔直。
那叫声,此刻仿佛还粘在耳膜上。
后来,他还是让步了——给所有中介挂了120万的价,这是他的底线。
房子被重新拍照,李薇难得地将角角落落收拾得光洁整齐。
新挂价与李家姐弟商量的价,有十万元的差距。
方晓闭上眼,黑暗中往事历历——年轻时陪李薇挤八小时大巴去煤矿看李健,车厢闷浊,她累极倒在他肩头;寒冬深夜,骑摩托载着李薇去李健岳父家调解小夫妻俩之间争执,归途手指冻得失去知觉;李健下岗漂泊时,是他陪着跑遍各部门,磨来那套小小的解困房;李健欲放弃堪称改变命运的药企面试,是他硬将人推回考场;李小锐入职前夜,他对着紧张的孩子,一遍遍模拟问答,直到嗓音沙哑……
“汪汪!”幻觉里的狗吠比回忆更清晰,一声声,咬在心上。
房价确是打折了。可打折的,又岂止是房价。
哦,李健是李薇的亲弟,方晓的小舅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