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障

长方形的会议桌边，坐着十四五个人，半数以上是头发花白的老同志。墙上的时钟指向上午九点一刻，秒针跳动的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临海区地方志第三轮修编编辑部第二次会议正在进行第一项议程。

地方志办公室主任秦钢民清了清嗓子，眼镜片后的眼睛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前期工作进展顺利，下一阶段，每位编辑负责的篇目已经确定。”他顿了顿，翻过一页纸，“关于后勤保障……最关键也最敏感的，就是经费补助。”

空气似乎凝固了一瞬，“每月四千。”

话音落下，伍小伟的手指不自觉地在笔记本上收紧。这个数字让他心头一震。

作为总编，同时是在职区领导，他的讲话被安排在最后，原本计划强调“五个强化”，其中便有“强化保障”。然而此刻，他需要重新调整说话的策略。

会场陷入一种奇怪的寂静，没有预想中的交头接耳，没有感激的表示，甚至没有人调整坐姿，真可谓“针掉在地上也能听见响声”。

伍小伟的目光缓缓扫过每个人的脸。老张的嘴角微微向下，手指无意识地敲打着茶杯；李编辑垂着眼，专注地盯着自己交叠的双手；最年轻的王干事则直直看着前方，眼神却飘忽不定……

这场合、这时候，一句话说得不当，便可能引发意想不到的涟漪。

伍小伟想起去年区里那两个板块的事——城东新区与城北新区，都因为集体融资中的“佣金”问题，各折进去五名以上干部。他记忆犹新的是，其中两位曾与他共事多年。

今早出门时，大雾锁城，能见度不过几米。车灯在乳白色的屏障中只能照出一小圈昏黄的光晕，伍小伟不得不将车速降至二十码，仍感觉前路莫测。阳光与透明，才是出行安全的保障。

“秦主任，”伍小伟开口，声音不高却足够清晰，“这四千元怎么理解？”

所有的目光齐刷刷转向秦钢民。秦主任扶了扶眼镜，正要回答——

“叮铃铃——”他的手机突然响起，屏幕上“杨区长”三个字跳动着。“不好意思，是杨区长的电话。我出去接一下。”杨区长正是分管地方志办的区领导。

几分钟后，秦钢民回到座位，“刚刚杨区长来电话，正是安排召开全区地方志三轮修编布置会议的事情。”他解释着，语速比平时快了些，“是这样，每人每月共四千，包含各项费用补助在内。我问了部分其他县区，有两千五，也有三千的。上次有同志说，人家还有一千多的。所以，我们这个数，呃……不低了。当然，也不算高。”说完，他微笑着面向伍小伟，流露出一丝完成任务的轻松。

伍小伟迎上那笑容，“提个建议，”他平静地插话，“我后面要专门强调，现在先说一句——好事要办好。补助的标准一定要报区政府批准，以书面形式。这样，无论遇上人民来信，或是纪委、审计局检查，都没有任何问题。”他顿了顿，声音沉稳，“当年，我带队驻外建设市新水源与引水工程，所有费用补助都是经常务副市长签字审批的。”

话音落下的瞬间，伍小伟脑海中闪过另一幅画面：区水利局某下属单位的小型水利工程，因未履行招投标手续，主要负责人被党纪政纪处分。那人的面孔他至今记得，会议室里宣布处分决定时，那张脸上没有震惊，只有深深的疲惫。

“走个审批程序，才合法合规。”“对对对，这也是对秦主任负责。”有人低声附和。

会议继续进行。当伍小伟最后以总编身份提出“五个强化”要求时，在“强化保障”方面，他特别加重语气：“经费补助标准务必——要经过区政府批准，要合法合规，要不留‘后遗症’。”

会后，人群散去时，伍小伟特意走到秦钢民身边，压低声音：“秦主任，方便时了解一下其他县区尤其是试点地方的情况，并向区政府报告、请示，特别是要有书面批复。”

秦钢民点头，眼神里闪过一丝复杂。

三天后的傍晚，伍小伟收到常务副主编李一峰的微信信息。第一条是婉拒担任副主编乃至常务副主编的请求；第二条则是转达某编辑的建议：“从报酬中划出一部分与编辑成书文字总量挂钩，实行绩效考核，调动编辑主动性、积极性和责任性。”

没有能力承担重要岗位，实行绩效考核、调动积极性……伍小伟盯着手机屏幕，窗外的夕阳将房间染成暖黄色，但他的心头却掠过一丝凉意。他想起秦钢民宣布补助数额时会议室里那种异常的安静，现在终于有了回响。

“他们，工作刚刚上手，想得太多。”他喃喃自语。在这个小县城，每月四千相当于普通工人一个多月的工资。

工作已经正式展开，而区地方志办向区政府的请示什么时候提交？区政府什么时候正式批复？会同意什么样的补助数额？

这些问题悬而未决。编辑包括总编都是聘任的“技术”人员，有关行政行为不由他们决定与实施。

伍小伟想起最初接到“主编”邀请时，自己私下悄悄告知一人的情景。那人在省城工作，听到编辑周期长达五年、有专项经费安排的消息后，沉默片刻，认真地对他说：“经费要按标准，不要因小失大。”当时，他感觉心头一颤，眼眶发热。

如今想起这句话，他更明白其中分量。

高质量完成地方志三轮修编全省试点的工作，什么才是最有力的保障？是使命感、责任感与奉献精神。如果缺失了这个“魂”，再多的资金、再好的物质条件也无法保障。

“不要因小失大”——别因为钱财而有辱使命或者晚节不保。女儿的叮嘱，伍小伟不会忘记。

窗外，最后一缕夕阳沉入地平线。伍小伟打开灯，明亮的灯光照亮桌面堆积的地方志资料。这一刻，他的眼神专注而清亮，所有的迷雾，终将在扎实的工作中渐渐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