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过年还有十天时,我就开始每天盯着高德地图看。
起点是一个叫东莞的城市,终点是湖南一个叫龙江大屋的村庄。和每天绿油油的股市不同,高德地图里北上湖南的那几条线,一天比一天红。显然,高德更有人间烟火味。
过年了,图的就是这人间烟火味。
高德告诉我,路线一,许广高速拥堵154公里;路线二,京港澳高速拥堵142公里。高德像一个贴心的女秘书。怕什么呢,一路塞车回湖南。因为,高德还告诉我,前方虽然塞车,但你仍然在最优路线上。
幸好有高德,一年又一年的春节,我就沿着这样一条最优路线一路走一路塞。
我知道,塞车的尽头,总有一个点,是我的故乡。
故乡是那土得掉渣又无比亲切的乡音。每次回老家,老婆就要笑话我,说我一回到家就见不到人了。而在我工作的城市,随着年岁日长,朋友走动越来越少,我每天过着的就是单位和家两点一线的日子。回到老家,我似乎就听到了一声声呼唤,那些草木,都好像在用乡音,一声声呼唤着我的乳名。那些尘封的日子,突然就打开了一扇门,我一头就扎进去了。我和邻居的白发老妪扯几句家常,和她们在一起,“妈滴了叽”“打个搂铺”,那些远行的方言词汇像一串串珍珠一样地从我的嘴里蹦了出来。时间仿佛静止了,我纳闷,几十年前在家里做小孩时,她们在我眼里就是老人了,几十年过去了,老人还是那个老人,而我却早已头顶光秃两鬓白霜。在乡道上,我对着那些不认识的小娃讲几句家乡话,可小家伙却和我讲起了标准的普通话。这些小家伙们,他们来自云南,来自重庆,来自广东,他们只是有一个共同的祖籍:湖南双峰。恍惚间,我觉得时空倒流,几十年来,我以蹩脚的普通话行走江湖,都只是因为这一份无法舍弃的乡音沉甸甸的份量,而这份乡音,让我每次在异乡结结巴巴张开嘴讲普通话时无比自卑。我不知我比这些小家伙们幸运还是不幸,我不知他们若干年后回忆起自己的故乡时,会有什么样的疼痛触动他们心中最脆弱最敏感的弦?
故乡是那舌根之下最顽固的乡愁。我的一位表姐夫是大学教授,旅居英美十多年,欧风美雨让他的思维习惯与行事作风都已是典型洋鬼子,可他的那颗胃,偏偏还是正宗的双峰青树坪的胃,自己小酌时,爱炒一盘猪血丸子,下馆子时,爱点一份湖南扣肉,在遥远的美国,他写了他最引以为自豪的文章《想念母亲的酱豆豉》。而每次谈到酱豆豉,我的老婆就两眼放光,她至今津津乐道的还是二十多年前在哥哥家吃的一餐酱豆豉,每一次回忆,必绘声绘色,瞬间,整个屋子里,似乎都弥漫着酱豆豉炒腊肉的香味。岳母还在世的时候,每次我们从广东长途跋涉回家,岳母一定已经准备好可口的饭菜,她的巧手总是让那些平凡的食材变身为人间至美的佳肴。一眨眼,岳母去世五年了,可那一碗简单的排菜汤,那一碟香酥的小鱼仔,却在我的记忆里一日比一日香醇厚重。如今,妻弟继承了岳母的一身厨艺,每年春节前,就开始忙着做豆腐、做扣肉、做酥扎。每次看着他忙来忙去的样子,我眼前浮现的,总是岳母那永远忙碌的身影。
其实,我于故乡早已水土不服。这么多年,除了倔强的乡音还在坚守,我的胃早已不是湖南胃,湖南的酷暑与严寒,也让我每一次回乡必定落魄地大病而归。每次回乡,第一件事必吆三喝四去吃那一碗心心念念的青树坪米粉,光是看着那红红的辣椒油,就有了满头大汗荡气回肠的痛快,想要像无数从这片土地上走出去的英雄豪杰一样,横刀立马快意人生。事实上,每次我都一再叮嘱少放辣椒,每次吃完后,那一丝接着一丝的狠辣,像电流一样,咕噜咕噜从喉咙直逼肛门。2024年春节,我刚回到故乡就得了重感冒,硬挺了两天,然后,从大年初一到大年初五连续五天输液。在那个我每次回乡必然光顾的简陋的乡村小诊所,我一边烤着火,一边输着液,一边咳得天翻地覆。远远近近的鞭炮不时炸响,三五个男人在小诊所外的地坪里吹着从天南海北带回来的牛皮。就在这样的时候,我突然有了一种深深的孤独,一种被故乡抛弃的孤独。这片土地把我养大,我熟悉这片土地的每一个角落,我懂得它的欢乐与痛苦,可如今,这片土地和我有了隔阂。 欧洲一哲学家说: 当你觉得故乡特别甜美的时候,你还是一个刚出茅庐的新手;当你觉得任何一个地方都像故乡一样甜美的时候,你已经开始变强;当你觉得全世界都是异乡的时候,你才真正达到成熟、完满。网上有高手将其翻译成中国古汉语: 思乡之美矣,雏也;思邦之美矣,强也;思邦之陌矣,成也。原来,故乡也会温柔地伤人,普通如我等,愿永远都是那初出茅庐之雏,虽不能翱翔于异乡广阔天空,但愿能在故乡的怀抱里自由自在地浅吟低唱。
我们这个小村子,老一辈人打赌诅咒的时候,最爱说的是:“我要是说了假话,给火车撞死。”另一个马上就会说:“我要是说了假话,跳到羊古坝河里浸死。”四安埠河和娄邵铁路,交叉着从村口而过,河以桥名,四安埠河流经村庄的这一段,我们叫羊古坝河。一条小河,一条铁路,一不小心就成了村里的文化符号。如果小河代表的是农业文明,铁路则是工业文明的象征,村人以特有的智慧将两种文化符号简化成了朴素的人生信条。村子几十户人家,八十年代,户户点火家家冒烟办厂铸铝锅铁锅,到现在,村人已将工厂办到了全国很多省,不管时代如何向前,不说假话,以真诚待人,一直是一个又一个走出故乡闯荡江湖的乡党的谋生立业之本。过年了,不管是否发达,不管路途多么遥远,一批又一批的人回到了这个村子。这个普普通通的村子,从来没有出过一个振臂一呼应者云集的勇士,也从来没有出过一个学富五车博古通今的贤达,但因为有霸得蛮吃得苦的湖南人血性,有真诚善良的祖祖辈辈相传下来的品质,他们活得简简单单,笑得开开心心,一路塞车,往家的方向赶。
家的方向,就是爱的方向。故乡的方向,就是幸福的方向。
假期过去,又要起程,奔赴东西南北。每一年,从老家到东莞,我都要经受24小时的塞车的旅程。
所幸的是,有一束温暖的光,照亮前行的路,高德地图说:今天走过所有的弯路,从此人生尽是坦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