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始终有一个梦想,能够拥有一座小院,有两三间房屋,养一些鸡狗,种一点蔬菜,远离车水马龙摩肩接踵的城市喧嚣,在乡间独享那与世无争淡泊随意的宁静。
这份情愫,来自哪里?陶渊明《归去来兮辞》“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王维《山居秋暝》“明月松间照,清泉石上流”?徐再思《无题》“一望二三里,烟村思五家;亭台六七座,八九十枝花”。
也许是,也许不是,我疑惑。
认真地思来想去,觉得这种情怀,最终是来自我自幼生活的氛围,来自姥爷家那个温馨的小院。
小院不大,大约30多个平米。在过去农村来说,确实是个小院,与左邻右舍大院相比,简直不值一提。
姥爷家原本一贫如洗,常常是吃了上顿没下顿。据说,姥爷的母亲为了给六儿一女填饱肚子,不得不去邻居家帮助旋糊条(南瓜旋切成条,晒干备食)赚得遗弃的瓜瓤以下锅做饭,聊补无米之炊,填充饿扁之肚。后来,由于一个远房叔叔出事丧命,无有后人,憨厚老实与人为善的姥爷遂被家族选中顶门立户继承遗产,才有了薄田陋屋。身为老四的姥爷不忘弟兄情分,于是带着未成家的老五、老六(呆傻)两个弟弟一起艰辛度日,直到一个成家,一个去世。
老百姓的命运,始终与国家的兴衰息息相关。姥爷兄弟继承家业后并未过几天好日子,即遭遇不测。1940年11月,入侵的日本鬼子在村子里制造了一大惨案。县志记载“在程壁村见房就烧,见人就杀,用枪杀、火烧、刺刀捅、棍棒打杀等残酷手段,一次杀死村民280多人。其中弓政国一家9口人全被日军用刺刀捅死,然后堆起柴火焚尸,烧的死者肚肠破裂。程壁村被杀绝的人家多达12户”。就是在这次扫荡中,把姥爷家原来一个三户人家的四合院,烧毁殆尽。属于姥爷家的三间东房五间南房瞬四间化为灰烬。扫荡过后,面对残垣断壁,姥爷在修复时把南房改为正房,把低处垫平扎坝,于是有了一个独立的小院,而东房则无力再修,之后一直成为堆放杂物的地方。
经过多年建设,四间房子整理的窗明几净,姥姥姥爷住东两间,舅舅妗子住西两间,还因陋就简在西面与旧院西房之间空地搭了一间小屋,后又在院子中间修了一间房子用做厨房,自然把小院分成两个部分。前面是生活居住区域,后面是放柴、炭、农具之地,还垒有一个鸡窝,挖有一个菜窖。一座朝东的大门,连接着小家与邻里,连接着街道与村里。姥爷去世那年,他已经84岁高龄,依然在春季用石块把院子铺过,使其不致因雨雪泥泞不堪。
姥爷一家有一个共性,都爱整洁。家里打扫的干干净净,院子也收拾的整整齐齐。春时,院子里小草顶破冻土探出嫩绿脑袋,碗里种的蒜苗长出笔直腰杆,给人以新的希冀;夏天,院子花池里的洋莲花叶绿花红,平添一份喜色;秋日,瓮子里种的橘子,叶肥果黄,散发着淡淡清香;冬季,沿南墙根搭着小棚盖着麻袋,里面放着白菜、芫荽、大葱,呈现着与季节不符的生机。
每天早晨,全家人总会在鸡鸣声声里苏醒,在炊烟袅袅中起床,在锅碗瓢盆碰撞间吃饭,然后开始各自的事情。上地劳作的走了,上学读书的去了,留下姥姥妗子,院子显得格外寂静。她们在院子里洗涮、做针线,喂鸡、喂猪,筹备着下一顿饭。随着午时傍晚牛铃声马蹄声和孩子们欢叫声起,小院又热闹起来。
后院里,堆放着一垛一垛的柴禾,是姥爷和表哥们上山扛回来的。一把斧头劈下去,柴禾即被劈成两瓣半,劈为大小差不多的尺寸,齐整地码放在墙根底。鸡窝底下圈鸡,上面是鸡窝,半上午开始即有鸡陆续生出洁白光鲜的蛋,它们跳到地上,“咯咯咯”叫个不停,似在广而告之,似在表功邀赏,妗子会边不耐烦地数落几句,边随手撒一把玉米或者菜叶,以作奖励令其安静。冬天的菜窖里,潮湿保温,堆满土豆、白菜、萝卜,这些由冬至春的蔬菜,会在这里静静地安全过冬,保鲜如初。这院,留存着我更多的记忆,劈柴把左手拇指劈掉一块,藏猫猫躲在菜窖,捡鸡蛋被鸡追啄,数九天摘吃冰溜……
小院最美的时光,当是一年之中的秋天。那个时候,收回的玉米被编成一串一串,挂满立在院门旁的松木杆上,犹如粗大的金柱。收回的土豆小山一样,堆在院子晾晒,似乎是一个一个的元宝。收回的南瓜、北瓜,整齐划一地垒在窗台下,好似一列一列严阵以待的士兵。收回的白菜,靠在墙沿边,绿中呈白,白中泛绿,恰如一排一排的胖娃娃。所有的一切,都满足着农人辛劳的愿望,彰显着农家日子的美好。
小院最温馨的时光,是夏夜在艾草点燃的氤氲里,姥爷坐在大门门槛上,一手端着茶碗,一手拿着旱烟,与家人在一起边乘凉边聊天。间或有邻居过来,东拉西扯,天南地北,说古道今,直把星星听困升高,把月亮听累西坠,方才都拍拍身上的土,回屋睡觉。许多民间故事、生活俗语,都是在这种场合听到的。如“谷雨前后,安瓜点豆”“冬坐石头夏坐草,得了露疮(痔疮)不得好”“迟处(秤砣)迟处碾,稀秀稀秀(星星)全,瓜瘘瓜瘘(腹股沟颗粒)好了吧”等等。
那些年,学校一放假,我就会到姥爷家小住,与表哥们同吃同玩同睡,享受着那种少不更事无忧无虑的快乐。长辈们去世后,特别是工作以后,我很少再去姥爷家。但是,每一次去,每走入小院,都感到特别的亲切。儿时的景象,历历在目记忆犹新。那种刻在骨子里的情感,并没有因为时间的流逝而有一丝一缕的消失、衰减,反而会在每一次的走近中越发强烈,如同陈年的白酒会散发出醉人的醇香。
几年前,表姐告诉我侄儿喜建新居,把老房廉价卖给一本家,她很是难过。得知这一信息,我也顿感失落。小院,是我儿时的乐园,亲人的记忆,家产的遗存,历史的见证。那屋,那院,倾注着兴建者的希冀、修复者的心血、几代人的情感。卖掉了,好像一切都不复存在。尽管那屋、那院还在,但毕竟已易他人,当年去时尚自在,日后再去成看客。于我来说,即使是一个外孙,也不免心酸,不舍,无奈,一时心中五味杂陈恍然若失。
佛家讲,色即是空,空即是色。任何物质都是过眼云烟,何况一个老屋老院?可是,物质所被人赋予的情感却永远不会随着物质的消亡而在人的脑海中消亡。小院,永远是我心中美好的记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