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惊鸿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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报告文学
202505/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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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轨银河(上)

1

粉笔灰在光束里浮沉。我握着半截白垩转身时,三十七双眼睛正浸在秋阳里——像三十七颗刚出土的星子,连睫毛上都凝着蜜色的光。

“冯老师,这个字怎么写?”前排的虎子举着作业本蹦起来,袖口还沾着早读时偷摘的柿子渍。我笑着接过本子,指尖划过他歪扭的笔画:“‘希望’的‘希’,上面是个‘乂’,就像小树苗分叉的枝桠。”教室里荡起稀稀拉拉的笑声,有人在课桌下用铅笔敲出轻快的节奏,混着窗外杨树叶的沙沙声,织成张暖洋洋的网。

这是一九九〇年十月的最后一天。我站在斑驳的黑板前,看阳光在值日生没擦净的算术题上流淌,忽然觉得胸腔里盛着整个秋天的晴光。十九岁的我还不知道,三个月后第一场雪落时,这双握粉笔的手会被按在结霜的窗玻璃上,直到指缝里渗出血痕。

木匠是在课间操时来的。我领着孩子们在操场跳皮筋,忽然听见教室方向传来桌椅挪动的吱呀声。抬眼望去,穿藏青色工装的男人正蹲在三年级教室门口,手中的刨子在木头上推展出卷曲的花。他抬头的瞬间,目光像淬了冰的刀,从我的领口直划到裙摆。

“青娥老师,该上课啦!”班长玲玲拽了拽我的衣角。我别开脸,指甲无意识地掐进掌心。直到上课铃响透整个校园,那个叫龙啸的男人仍在窗外来回走动,刨花堆成的小山在他脚边泛着新鲜松木的苦香——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噩梦开始的味道。

课堂上的翻书声格外刺耳。我盯着课本第39页的插图,却总觉得后颈发烫。余光里,那个藏青色的影子正贴在窗玻璃上,鼻尖压出的圆斑在雾气里时隐时现。当他第三次从窗前经过时,虎子突然指着窗外喊:“老师,那个人在看你!”

三十七颗星子齐刷刷转向我。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像浸了水的纸:“别分心,今天讲《草船借箭》。”粉笔在黑板上打滑,拖出歪斜的箭头。龙啸的影子在窗台上晃了晃,终于随着下课铃向操场另一头移去,却把某种黏腻的寒意留在了教室里。

放学时暮色已浓。我抱着作业本往办公室走,路过器材室时,木屑的气味突然浓烈起来。“冯老师。”低哑的嗓音惊得我踉跄半步,龙啸正靠在门框上,指间转着枚刚削好的木簪,簪头雕着半朵未开的玉兰。

“新打的,送给你。”他的笑像冻硬的面糊,粘在颧骨上。我后退两步,脊背抵在冰凉的砖墙上:“学校规定,老师不能收学生家长礼物。”话一出口就知道错了——他根本不是家长。龙啸的笑裂成两半,露出被烟熏黄的牙:“我不是家长,是想当你家人的人。”

暮色在他身后凝成墨块。我攥紧作业本转身就跑,纸角在风里哗啦啦响,像无数只受惊的鸟。跑过操场时,裤脚被蒺藜勾住,摔在满是秋霜的草地上。膝盖火辣辣地疼,却比不过后颈那道目光的灼烫——他还站在原地,木簪在指间转出苍白的圆。

那天夜里,我对着镜子拔下用红绳扎头发的旧簪子。龙啸雕的玉兰还带着新木的潮气,花瓣边缘留着刀刻的毛茬,像某种无声的威胁。窗台上,上个月学生送的野菊已经枯萎,蜷曲的花瓣在月光下泛着青白,像极了他看我时眼底的光。

我把木簪塞进抽屉最深处,却没听见窗外的脚步声。秋霜在玻璃上结出细裂纹,像蛛网般慢慢爬向月亮——那是北方的雪来临前,最温柔的预告。

2

深秋的风卷着碎玉米叶掠过田埂,我的布鞋踩在结着薄霜的土路上,发出细碎的咔嚓声。备课本里夹着虎子画的歪扭飞船,他说等长大了要带全班去星星上上课——此刻那张画纸正抵着我的肋骨,像块烧红的炭。

拐过晒谷场时,身后的脚步声突然清晰起来。我以为是抄近路的村民,直到带着松木味的阴影罩住脚边的野雏菊。回头的瞬间,龙啸手里的刨子正划出冷光,刀片上还沾着新鲜的木屑:“青娥老师这么晚回家,不怕遇见狼?”

我攥紧备课本的手沁出冷汗:“劳烦让让,我要赶路。”他却侧身堵住窄路,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木簪的雕花——是那天没敢收的玉兰簪。玉米地在身后发出沙沙的轻响,像无数双藏在暗处的手在鼓掌。

“听说你爸的药钱还没凑齐?”他突然压低声音,热烘烘的酒气混着木屑味扑在脸上,“我昨天去镇上,看见西医馆的刘大夫正骂你爸赖账呢。”我猛地后退,脚跟陷进松软的田垄:“不关你的事!”

话没说完,他的手掌已经捂住我的嘴。备课本和画纸散落在地,虎子的飞船跌进泥沟,彩色铅笔印被霜水洇成模糊的泪。他的胳膊像铁钳绞住我的腰,拖进一人高的玉米地时,秸秆上的露水全砸在我脸上,凉得刺骨。

“救命!”我咬他的掌心,尝到咸腥的血味。龙啸反手就是一巴掌,打得我耳内轰鸣。倒伏的玉米秆划破校服袖口,在小臂上拉出火辣辣的疼。他撕开我领口时,脖子上的红绳“嘣”地绷断——那是母亲用陪嫁的红头绳给我编的,说能拴住福气。

“别喊了,你爹娘早把你卖了。”他的声音混着玉米叶的碎裂声,“五百块债,加上你爸的药,刚好抵你的人。”我瞪着头顶破碎的天空,霜降后的星子格外冷,像撒在黑布上的碎玻璃。指甲抠进泥土里,抓到潮湿的蚯蚓,却抓不住半点希望。

不知过了多久,他的重量突然移开。我蜷缩成虾米,听见自己急促的喘息在玉米地里回荡。校服外套被扔在脚边,布料上全是泥土和草屑。远处传来狗吠,混着谁家铁锅碰撞的声响,像隔着重重大雾的人间烟火。

踉跄着爬起来时,木簪不知何时落在我脚边。簪头的玉兰缺了片花瓣,像是被牙咬掉的——刚才挣扎时,我曾抓起它刺向那张狞笑的脸。血珠顺着雕花的纹路往下淌,在苍白的月光里,像朵永远开败的花。

回到家时,油灯还亮着。母亲坐在门槛上搓洗着父亲的药渣,见我浑身是泥,手中的木盆“当啷”摔在地上:“青娥,你......”父亲的咳嗽声从里屋传来,带着血沫的钝响。我盯着母亲围裙上的补丁,突然想起龙啸说的“卖了”——原来早在我被拖进玉米地前,他们就已经签好了卖身契。

“他......他说会提亲。”母亲的声音抖得像筛糠,“你爸的病等不得,咱们家欠了他五年的工钱,还有去年借的......”我转身撞进房间,把自己摔在土炕上。墙上贴着我用奖状改的课程表,“文明礼貌”四个大字被油灯烤得发黄,像在对着我笑。

枕头下摸到半截断簪——是上个月学生送的,用河滩捡的碎瓷片磨的。我把它塞进嘴里咬住,咸涩的土味漫上舌尖。窗外,父亲又开始剧烈咳嗽,母亲低声下气地求邻居去镇上请大夫。而我的红绳,还缠在玉米地某根秸秆上,像条被掐断的血管。

后半夜起了风,窗纸被吹得哗哗响。我摸黑穿好衣服,将断簪塞进辫梢。房梁上的麻绳是去年晒玉米用的,此刻正垂在月光里,像条等待吞咽的白蛇。当双脚悬空的瞬间,我听见母亲在门外撕心裂肺地喊我的乳名,却感觉不到绳子勒进脖子的疼——因为心已经先一步被绞碎了。

“砰”的一声,绳结断开。我摔在堆着玉米棒子的地上,听见父亲拖着病体撞门的声音。断绳在头顶晃荡,像根嘲笑我的舌头。母亲冲进来抱住我,体温透过打满补丁的衣襟传来,却暖不了我冻僵的指尖。

“青娥,认命吧。”父亲靠在门框上,月光把他的影子扯得极长,像株被霜打歪的玉米,“女人家的清白,比命重。”我盯着他剧烈起伏的胸口,突然想起课堂上教孩子们“尊严”这个词时,自己眼里的光。现在那束光灭了,只剩龙啸的木簪在抽屉里,泛着冷幽幽的光。

霜降后的第一场雪,在三天后落了下来。我穿着母亲连夜赶制的红棉袄,坐在驴车上,看龙啸往车轱辘上缠草绳。他指尖的血痂还没好,是那天我用碎瓷簪划的——此刻却正笑着往我手里塞烤红薯,仿佛玉米地里的事只是场误会。

车轮碾过雪地,发出“咯吱咯吱”的响。远处的小学校飘来上课铃,模糊得像隔世的梦。我摸着口袋里的断簪,突然明白:北方的雪,从来不是用来掩埋希望的——它是凶手的遮羞布,是帮凶的白盖头,是让所有罪恶都显得干净的谎言。

而南方的星子,此刻正躲在厚重的云后。我不知道它们是否存在,就像不知道自己即将踏入的,究竟是坟墓,还是另一片更寒冷的荒原。

3

喜烛在窗台上爆开花蕊,红漆喜字被油烟熏得扭曲,像道永远结不了痂的疤。我盯着梳妆镜里的自己——母亲给我涂的胭脂太红,在苍白的脸上洇成两团淤血,鬓角别着的木簪正是龙啸第一次送我的那支,玉兰花瓣的缺口被他用红漆补上,像道假笑的唇。

“冯老师这么讲究?”龙啸的酒气先撞开门,他手里攥着半瓶散装白酒,领口还沾着婚宴上的油渍,“嫁给木匠,还想着当教书先生呢?”我摸向袖口藏着的碎瓷片——那是从陪嫁的碗上敲下来的,锋利的边沿昨晚划破了掌心,此刻正贴着脉搏跳动。

喜帕被他一把扯掉,坠在红缎被面上,像片褪下的皮。我闻到他身上混合着松木和劣质烧酒的气味,突然想起玉米地里压碎的秸秆,同样的腥甜在喉间翻涌。“把灯吹了。”我别过脸,指甲掐进掌心的伤口,血腥味盖过恐惧。

“吹什么灯?”他打了个酒嗝,指尖划过我颈间的红痕——那是今早拜堂时他捏出来的印子,“咱们得让喜娘看看,冯家闺女是完璧嫁过来的。”说着掏出块白棉布,边角绣着歪扭的并蒂莲,正是母亲昨天塞给我的“规矩”。

我盯着那块布突然笑了。笑声惊飞了梁上的麻雀,喜烛的火苗晃了晃,在墙上投出扭曲的影子。“你以为撕了布就能撕了规矩?”龙啸的脸沉下来,木簪被他一把拽掉,雕花的簪头砸在我额角,“装什么清高,你爹娘收我五百块的时候,可没说你这么矫情!”

碎瓷片在袖中滑落。我抓过白布塞进火盆,火苗“轰”地窜起,将他错愕的脸染成狰狞的红。布片卷曲着化作黑灰,像极了玉米地里被踩烂的野菊。“你疯了?”他掐住我手腕,酒瓶子砸在地上,玻璃碴混着白酒在砖缝里蜿蜒,像条将死的白蛇。

“打死我吧。”我盯着他充血的眼睛,“反正清白早就没了,你要的不就是个会喘气的媳妇?”他的手指骤然收紧,疼得我眼眶发热,却没掉一滴泪——从绳子断开那天起,眼泪就已经在胃里结成冰。

喜烛在此时熄灭。黑暗中,龙啸的呼吸变得粗重,像头撞进陷阱的野兽。我感觉到他扯开我衣襟的手在抖,不知是因为愤怒还是酒劲。当疼痛袭来时,我咬住舌尖,尝到血的咸涩——这具身体早就不是我的,就像那截断绳,早就该吊死在房梁上。

婚后第三日,他把我的课本全塞进灶膛。火苗吞噬《语文》第三册时,我正蹲在河边洗他的工服,袖口的木屑扎得掌心生疼。“教个狗屁书,”他靠在门框上剔牙,“女人家的,把炕烧热比什么都强。”河水里漂着半张烧焦的插图,是我上周刚教的《繁星》,星星的轮廓在涟漪里碎成渣。

我开始在深夜里数房梁的木纹。龙啸的鼾声像破风箱,每夜都会在子时准时响起。月光从纸窗的破洞漏进来,在炕上投下斑驳的影,像极了玉米地里交错的秸秆。有次我摸黑摸到藏在墙缝里的备课本残页,上面还留着虎子的歪扭字迹:“冯老师,你什么时候回来?”

泪水终于落下来——原来我还会哭。

三个月后,我在镇上的卫生院测出喜脉。龙啸盯着那张化验单,突然咧嘴笑了,胡茬上沾着的酒渍在阳光下泛着光:“算你懂事,给老子生个带把的。”他破天荒买了二斤猪肉,却在炖好后把第一碗摔在地上:“敢生个赔钱货,老子把你娘俩都扔进河里。”

孕吐最厉害的那天,我趴在茅厕吐得直不起腰,听见他在院里和木匠铺的伙计吹牛:“冯老师肚子里的种,将来肯定能考上大学。”伙计们哄笑起来,有人说:“你当年连自己名字都写歪,还指望儿子考大学?”笑声里,我听见刨子推过木板的吱呀声,像在给未出生的孩子刻棺材。

腊月廿三祭灶日,我摸着微微隆起的小腹站在教室窗外。孩子们正在排演新年节目,虎子举着自制的星星灯跑在最前面,灯光映得他脸蛋红扑扑的。“冯老师!”不知谁先发现了我,三十七声呼喊撞碎结着冰花的玻璃,我转身就跑,棉鞋在雪地上踩出深浅不一的坑,像串没写完的省略号。

回到家时,龙啸正在砸我的梳妆镜。碎玻璃混着胭脂粉散了一地,他脚边躺着我藏了半个月的工牌——那是离开学校时偷偷拿走的,背面还刻着“青娥”两个小字。“还想着当老师?”他踢飞一块镜片,锋利的边沿划过我脚踝,“生下崽子,老子让你去镇上扫大街!”

血珠滴在碎镜片上,映出无数个扭曲的自己。我忽然想起新婚夜烧掉的白布,想起被塞进灶膛的课本,想起玉米地里断掉的红绳——原来所有的挣扎,都不过是给命运的砧板多添几道刀痕。

春分那天,我在木匠铺后的柴房发现半本《育儿手册》。泛黄的纸页间夹着片玉兰花瓣,是龙啸去年雕坏的簪头。他从来没看过这本书,却在我孕吐时骂我装模作样;他不知道胎儿四个月大时会动,却总在醉酒后捶打我的肚子,说要“醒醒酒”。

我把手册塞进怀里,指尖划过“父亲的责任”那页。窗外,他正和张金凤调笑——镇上屠夫的女儿,总穿着花布衫来铺子打家具。“龙哥手真巧,”她的笑声像浸了蜜,“给我雕对并蒂莲呗,就刻在床头板上。”

刨花在阳光下飞舞,像场不会停的雪。我摸着肚子里渐渐成型的小生命,突然明白:北方的雪永远不会化,它只会越积越厚,直到把所有活着的东西,都埋成标本。而我,只能在这冰层下苟延残喘,等着某颗星子从南方的天空坠下来,哪怕只是砸在我僵硬的眼皮上,也好。

4

蝉鸣把七月的日头粘在窗纸上。我跪在炕上数砖缝,指甲抠下的石灰混着孕吐的酸水,在青砖上画出歪扭的小人——那是我给未出生的孩子偷偷起的乳名,叫“小凡”,想着等他会跑了,就带他去看南方的星星。

“又在发什么疯?”龙啸的汗衫甩在我背上,带着锯末的刺痒。他刚从镇上回来,裤脚沾着水泥厂的灰,却在腰间别着根新打制的枣木簪——不是给我的,是张金凤前天定做的。“计生委的人在村口贴告示,”他灌了口凉水,水珠顺着胡茬滴在我隆起的肚子上,“再敢生,就扒房牵牛。”

我攥紧藏在袖口的B超单,上面模糊的影像像团正在舒展的云。三个月前他还拍着胸脯说“老子有的是力气,罚款算个球”,此刻却把唾沫星子喷在我脸上:“明天去镇上做手术,别逼我动手。”枣木簪磕在炕沿上,发出闷响,像敲在未成形的骨头上。

深夜,我摸着黑把户口本和结婚证塞进陪嫁的樟木箱。箱底压着件没缝完的小棉袄,针脚歪歪扭扭的,是用龙啸不要的木屑围裙改的。窗外传来野猫撕心裂肺的叫,混着远处拖拉机的突突声,突然想起虎子妈昨天在河边说的话:“青娥啊,你男人昨儿在张金凤家待了半宿,人家肚兜里都揣着安胎药了。”

冷汗浸透了后背。我摸向枕头下的碎瓷片——自从上次他用刨子威胁要削掉我三根手指,我就再没敢藏过锋利的东西。腹部突然抽痛,像有只小手在扯着五脏六腑,我咬着被角不敢出声,怕惊醒外屋打鼾的龙啸,更怕他借着酒劲又来捶打我的肚子。

计生委的人是在玉米拔节的晌午来的。我正蹲在井边洗龙傲天的尿布,远远看见红袖章晃过晒谷场,水桶“当啷”砸在青石板上。“冯青娥!”领头的王干事举着喇叭,“违反计划生育政策,限期三日内到镇政府接受处理!”

我转身就跑,隆起的肚子让我撞翻了晒玉米的笸箩。玉米粒滚进阴沟,像撒了一地碎金子——那是龙啸昨天刚卖了木匠铺工具换的种子。身后传来龙啸的叫骂:“跑什么跑?你肚子里揣的是金娃娃?”他的巴掌落在我后腰上,疼得我踉跄着撞进柴房,反手闩上门时,看见王干事的皮鞋尖正碾过我掉在地上的工牌。

柴房里堆满了废弃的木料,松脂的气味呛得人头晕。我蜷缩在锯末堆里,听着龙啸和计生委的人扯皮:“她怀的是瘤子!不信你们进屋查!”锯末扎进脊梁骨,我却笑了——原来在他眼里,我肚子里的不是孩子,是颗该剜掉的毒瘤。

三天后,我躲进后山的岩洞。洞顶滴下的水在石面上敲出倒计时,龙啸扔给我的窝头硬得像石头,却比他的话软和:“生下就掐死,老子就当没这事。”我摸着岩壁上青苔,凉津津的触感让我想起教室的黑板,想起虎子画的星星——小凡要是能活下来,该多想看一眼真正的星空。

生产那天,岩洞里飘着细雪。我咬着牙没让自己喊出声,怕惊飞洞口的松鸦。当小凡的第一声啼哭划破寂静时,龙啸正蹲在洞口抽烟,火星子在暮色里明灭:“带把的?”我把孩子裹进捡来的水泥袋,点头的力气都没有。他突然笑了,笑声惊起几只寒鸦:“也好,多个种地的把式。”

罚款单下来那天,龙啸砸了半面墙。“五千块!”他举着皱巴巴的纸,上面红笔圈着的数字比喜烛还刺眼,“你个败家娘们,把老子的棺材本都生没了!”刨子砍在门框上,木屑飞溅进小凡的襁褓,我扑过去护住孩子,后背结结实实挨了一鞋底。

更狠的在后面——学校来了人,说我超生违反教师职业道德,让我“主动”交辞职报告。交报告那天,我站在教室门口,看新老师正在教“计划生育好”,黑板上的五角星红得像血。虎子看见我,刚要张嘴喊“冯老师”,就被新老师敲了脑袋:“别学坏,她是反面教材。”

深秋的夜风灌进领口,我抱着小凡往家走,龙傲天牵着我的衣角,突然问:“妈,弟弟为啥总哭?”他七岁的小脸在路灯下泛着青,像片被霜打蔫的菜叶。我还没来得及回答,前头传来龙啸的叫骂:“哭丧呢?再哭把你们娘俩扔河里喂鱼!”

那天夜里,他喝得烂醉回来,踢翻了小凡的摇篮。我扑过去抱孩子,却被他拽着头发拖到院子里:“都是你这个灾星!”他举起小凡的襁褓,水泥袋上的“剧毒”二字在月光下泛着冷光,“没你,老子还是体面的木匠!没你,青娥还是教书的先生!”

小凡的哭声突然停了。我看见他被倒提着脚,细小的胳膊在空中乱挥,像只被掐住脖子的雏鸟。“龙啸!”我挣脱他的手,指甲在他脸上划出三道血痕,“你敢动他试试!”他愣了愣,突然松了手——小凡摔在柴草堆上,发出小猫般的呜咽。

我抱着孩子往村头跑,露水打湿的布鞋让我数次跌倒。身后传来龙啸的狂笑:“跑啊!跑出这个村,你也得给老子当牛做马!”村口的老槐树在风中摇晃,枝桠间漏下的星光碎成粉末,落在小凡冰凉的额头上——原来南方的星子,离北方的苦难这么远,这么远。

回到家时,龙啸正趴在门槛上吐酒。他的工服口袋里露出半截花手帕,绣着并蒂莲——和张金凤床头板上的雕花一模一样。我摸着小凡身上的淤青,突然听见龙傲天在里屋抽噎:“妈,我不想上学了,帮你带弟弟吧。”

七岁孩子的手,比深秋的井水还凉。我把他和小凡一起搂进怀里,听见房梁上的断绳在夜风里晃荡——那是三年前我上吊时用的,龙啸没舍得扔,说留着晒玉米。此刻它像根悬空的手指,指着窗外永远化不了的雪,和永远等不来的星。

5

腊月初七,北风卷着碎雪灌进门缝。我在灶台前熬着玉米糊糊,小凡攥着我的裤脚,指甲缝里还卡着上个月被龙啸踢翻的药渣——那是治他风寒的,苦得他直吐,却被龙啸骂“比娘们还娇气”。

“青娥,给傲天做双棉鞋吧,他冻得直跺脚。”婆婆掀开棉门帘,头上的蓝布头巾落满雪粒。她总在龙啸打我时躲进柴房,却在事后偷偷塞给我半块烤红薯。我盯着她围裙上的补丁,和三年前我被拖进玉米地时穿的那件一模一样——原来苦难也会遗传,像块洗不白的粗布。

锅里的糊糊突然扑出来,烫在灶台上滋滋作响。龙啸的骂声从院角传来:“张金凤肚子都显怀了,你连个屁都不敢放?”他正给张金凤家打婴儿床,刨子在松木上推得飞快,木屑落进小凡的棉帽,扎得孩子直哭。“哭你娘个丧!”他甩来半块刨花,擦过小凡的眼角,立刻渗出血珠。

我抓起破毛巾按在孩子脸上,听见龙傲天在门槛上抽气——他正用铁丝弯鸟笼,是给张金凤的“贺礼”。自从上次看见龙啸把小凡倒提在井边,这孩子就学会了用冷笑代替哭泣,像块正在结冰的小湖。“妈,”他突然开口,铁丝划破指尖也不眨眼,“等我长大了,把你们都杀了。”

木勺从手里滑落。我望着七岁的儿子,他眼中倒映着龙啸打张金凤时的模样——原来暴力真的会生根,在孩子心里长成带刺的藤蔓。婆婆叹了口气,把傲天拉到怀里,却被他一把推开:“别碰我,你们都是脏的。”

雪在正午停了。我抱着小凡去镇上换药,路过张金凤家时,听见她在炕上笑:“龙哥,你说咱闺女该叫啥名?”窗纸上映出两个交叠的影子,龙啸的手正放在她隆起的肚子上,像在抚摸件新打的家具。小凡突然剧烈咳嗽,震得我掌心发麻——他的肺被龙啸踢伤后,总在夜里咳出血丝。

卫生院的李大夫摇摇头:“再拖下去,孩子肺要烂了。”药方上的数字让我眼前发黑:二十块,够买五斗玉米。攥着皱巴巴的工牌,背面的“青娥”二字已被磨得发亮——这是我唯一能证明自己曾是老师的东西,现在却连张止咳药都换不来。

回家路上经过小学,下课铃像把生锈的刀,划开记忆的痂。新老师正在教《悯农》,孩子们的声音混着雪粒打在玻璃上:“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我贴着墙根走,生怕虎子看见我——他上周在镇上撞见我捡菜叶,当场哭着要把新书包送给小凡。

暮色里,龙啸的身影堵在村口。他身上带着张金凤的雪花膏味,比雪还冷:“卫生院的人说你赊药?”巴掌落在我脸上时,小凡被甩进雪堆,哭声突然卡住。我摸着他冰凉的小手,听见龙啸在耳边咆哮:“你以为老子养得起两个灾星?张金凤说了,只要你把小凡送人,她就把肚子里的货打掉。”

雪片落进小凡的睫毛,像撒了把碎钻。我突然想起他出生那天,岩洞里的细雪也是这样落在他皱巴巴的脸上。龙啸的手掐住我的脖子,指甲陷进三年前被木簪划伤的旧疤:“明天把孩子丢到桥头,老子还能过几天安生日子。”

深夜,婆婆在灶膛里埋了两个烤土豆。我摸着小凡发烫的额头,看龙傲天蜷缩在炕角,背对着我们——他的棉裤后襟破了,露出被龙啸抽打的淤青。“青娥,”婆婆突然开口,声音比柴火还哑,“我当年也是被你公公卖掉的,女人啊……”

她没说完,因为龙啸的砸门声已经响起。“张金凤要上吊!”他的酒气混着雪味涌进来,“她男人知道孩子是我的,要打断我的腿!”手电筒的光扫过炕席,落在小凡身上时,我听见他磨牙的声音——那是每次要打孩子前的征兆。

我把小凡塞进婆婆怀里,工牌在口袋里硌得肋骨生疼。“我去镇上借钱。”话出口时,自己都不信——能借的早借遍了,剩下的只有桥头的河,和河底沉默的石头。龙啸一把扯住我头发:“借个屁!你去求张金凤男人,说孩子是你的,跟老子没关系!”

小凡的哭声在雪夜里格外刺耳。我看着龙啸拖我出门的背影,突然想起新婚夜他说的“会对你负责”,想起玉米地里他攥着木簪的手,想起每一次他打我时眼里跳动的兴奋——原来有些恶,从一开始就是刻在骨血里的,像北方的雪,永远化不了。

后半夜,我在柴房找到被冻僵的小凡。他怀里抱着我藏的备课本残页,上面虎子画的星星还没褪色。龙啸的骂声从张金凤家传来,混着瓷器碎裂的脆响。我把孩子揣进怀里,突然摸到工牌上的棱角——那是我用碎瓷片刻的“星”字,给小凡的第一堂语文课,本该教这个字的。

雪又下大了。我望着窗外的漆黑,突然明白:北方的雪不是遮羞布,是刽子手的披风,它盖住所有罪恶,却让活着的人喘不过气。而南方的星子,或许根本不存在,只是困在雪地里的人,给自己画的一口棺材,好假装里面躺着的,是还没被掐灭的希望。

小凡在怀里动了动,手指勾住我衣襟上的线头。我低头吻他冰凉的额头,尝到雪的咸涩——原来最毒的雪,不是落在地上的,是化在人心里的,让每口呼吸都带着冰碴,让每个明天都比今天更冷。

6

代销点的王大爷在暮色里喊住我时,手里挥着的牛皮信封正被秋风吹得哗啦响。深圳的十月还黏着暑气,可信封上的北方邮戳却带着隐约的霜气——是秀芳的字迹,"私立学校缺低年级老师,火车票随信寄来",最后画着个歪扭的五角星,像极了虎子当年在作业本上画的。

我把信夹在磨破的备课本里,指尖划过泛黄的《草船借箭》插图,突然听见里屋传来小凡压抑的咳嗽。龙傲天蹲在炕边给弟弟拍背,七岁男孩的袖口还沾着白天捡煤渣的黑灰,却把唯一的窝头掰成两半,塞进小凡皲裂的嘴唇。

"烧还没退?"我摸向孩子滚烫的额头,他的小睫毛在眼下投出蝶翼般的阴影,像极了当年教室里那些盼着我画星星的眼睛。龙啸的酒气突然撞开门,他腰间别着给张金凤新打的枣木簪,雕花处还沾着新鲜的松脂:"计生委的人又来晃荡了,再敢生事——"

话没说完就被咳嗽打断。小凡的身子在傲天怀里剧烈颤抖,咳出的血沫染红了傲天补丁摞补丁的衣襟。龙啸却笑了,笑声混着门外拖拉机的突突声:"装什么死?老子当年在玉米地挨了你三记碎瓷片,不也活得好好的?"

夜色在他身后凝成墨块。我盯着他指缝里的木屑——那是给张金凤打婴儿床时留下的,突然想起新婚夜他用同样的手撕开我的衣襟,说"会对你负责"。秀芳的信在裤兜发烫,火车票的硬卡纸硌着大腿,像块烧红的炭。

后半夜起了暴雨。小凡的体温高得吓人,小拳头紧攥着我褪色的袖口,那里还缝着三年前学生送的野菊补丁。龙啸的鼾声从张金凤家方向飘来,混着她娇滴滴的笑:"龙哥,你家那口子不会跑吧?"

我抱起小凡冲进雨里,泥浆在布鞋下咕哝着陈年旧事。路过晒谷场时,闪电照亮了墙上新刷的标语:"该流不流,扒房牵牛",红漆在雨幕里像道永不愈合的伤口。小凡在怀里动了动,滚烫的呼吸拂过我脖子:"妈妈,星星......"

卫生院的铁门敲不开,我只能把孩子蜷在怀里,靠在门廊下避雨。雨滴顺着瓦当滴落,在地上砸出无数小坑,像极了这些年龙啸在我身上留下的淤青。秀芳的火车票从口袋滑出,票面上"深圳"二字被雨水洇开,像片正在融化的雪。

"冯老师?"沙哑的童声惊起檐角的麻雀。虎子妈举着油灯站在雨里,围裙上还沾着喂猪的麸皮:"傲天在村口槐树底下蹲了半夜,说爸爸要把弟弟扔进河里......"

我转身就跑,小凡的脑袋在我肩上晃荡,像朵即将凋零的野菊。村口的老槐树在闪电中摇晃,树影里傲天的身影单薄如片落叶,怀里紧紧抱着小凡的破棉袄——那是我用龙啸的旧工装改的,衣襟上还绣着笨拙的五角星。

"妈,别走......"傲天看见我时,眼里闪过比暴雨更冷的光。他递出半块烤红薯,焦黑的外皮上印着深深的牙印,"弟弟说,等病好了要跟你学画星星......"

红薯的热气混着雨气,模糊了他脸上的泪痕。我突然想起他第一天上学,把野花塞进我粉笔盒的模样,想起他在作文里写"我的妈妈会变星星"。现在他的指甲缝里嵌着煤渣,却还在替弟弟攒着看星星的希望。

龙啸的骂声在远处响起,混着张金凤的尖叫:"你老婆带着野种跑了!"我摸着小凡滚烫的后背,突然听见内心有个声音在喊:"再不走,他们就真的要被雪埋住了。"

把秀芳的信塞进傲天手里,我解下脖子上的红绳——那是母亲用陪嫁红头绳编的,说能拴住福气。"等妈妈在南方找到星星,"我把红绳系在他腕上,"就回来接你们。"

傲天没说话,只是把红绳缠了又缠,像在捆住最后一缕晨光。小凡的咳嗽声渐弱,在暴雨中像片即将坠地的枯叶。当我转身时,听见傲天在背后轻声说:"妈,星星在北边也能亮的......"

火车的汽笛在黎明前拉响。我摸着空荡荡的脖子,那里还留着红绳的勒痕。车窗外,南方的天空开始泛白,而北方的雨还在下,把老槐树的影子冲得歪歪扭扭,像幅没画完的星图。

路过玉米地时,我看见当年被拖进去的那条小路,秸秆上的露水正往下滴,像星星坠落后的眼泪。秀芳在信里说"南方的教室有玻璃窗,能看见真正的星空",可此刻我才明白,真正的星星从来不在天上,而在抱着孩子穿过暴雨的臂弯里,在缝进棉袄的五角星里,在哪怕被雪埋住也依然跳动的心脏里。

汽笛再次响起,载着我向南方驶去。口袋里的备课本残页沙沙作响,上面虎子画的星星灯还没褪色,像团永远不会熄灭的火,在越来越淡的夜色里,明明灭灭,明明灭灭。

7

深圳的梅雨季像块浸透水的棉絮,裹得人喘不过气。我站在教室后排,看新来的插班生用蜡笔在黑板上画歪扭的星星,突然想起傲天七岁那年,在结霜的玻璃上画的第一颗五角星——他总说星星该有棱角,像把能划破黑夜的刀。

“冯老师,这颗星怎么没有尾巴?”扎羊角辫的女孩举着画纸,油墨在湿热的空气里晕开,像滴泪。我接过画纸,指尖划过她参差不齐的笔触:“因为它落在了心里,不需要尾巴也能发光。”教室里响起稀稀拉拉的掌声,混着吊扇的吱呀声,织成张黏腻的网。

这是1996年6月,我在私立学校当“黑户教师”的第三十七天。工资条上的数字刚够付城中村的房租,剩下的零钱被我换成粮票,夹在给傲天的信里——他在信里说“弟弟总把窝头藏在枕头下”,字迹歪扭得像被踩过的蚂蚁。

傍晚的城中村飘着螺蛳粉的酸臭。我蹲在公用水龙头前搓洗校服,晾衣绳上的工牌突然被风吹落,背面“青娥”二字已褪成浅灰,像道正在愈合的疤。电话亭的铁皮顶叮叮咚咚响着雨,当听到傲天带着哭腔的“妈妈”时,搓衣板上的泡沫正顺着指缝往下淌,混着眼泪,咸得发苦。

“他又打弟弟了……”傲天的声音被电流撕成碎片,“用晾衣绳抽他的腿,说弟弟是‘张金凤肚子里的野种’……”我盯着水洼里晃动的路灯,想起龙啸刻在床头板上的并蒂莲,想起小凡被倒提时悬在半空的小手。电话亭外,穿花衬衫的男人正冲我吹口哨,而我只能把指甲掐进掌心,直到血腥味盖过听筒里的哭声。

周末去邮局寄钱,柜台玻璃映出我褪色的蓝布衫——那是用秀芳的旧窗帘改的,领口还留着粉笔灰。汇款单上的数字是我半个月的伙食费,却在附言栏里只敢写“给小凡买药”。邮局阿姨突然指着我胸前:“妹子,你吊坠歪了。”

那是用工牌改制的银坠,刻着“傲天”“小凡”和我的名字,边缘还留着锯子的毛茬——秀芳的丈夫在五金厂帮忙磨的。我摸着凹凸的刻字,突然想起新婚夜被龙啸烧掉的备课本,想起虎子画的星星灯,想起北方的雪地里,傲天攥着半张全家福的模样。

七月的晚自习总被雷阵雨打断。我趴在办公桌上批改作业,五年级学生写“我的理想”,有个男孩说“想当木匠,给妈妈打张不会晃的床”。红笔停在“木匠”二字上,墨迹在纸上晕出个黑团,像龙啸挥起刨子时的影子。

“冯老师,有人找。”门卫大爷敲开办公室门,暮色里站着个穿藏青色工装的男人,手里攥着半根木簪——簪头的玉兰缺了片花瓣,正是玉米地里那支。我猛地站起来,椅子腿在水泥地上划出刺耳的响:“你怎么找到这的?”

龙啸的笑像块发霉的饼,粘在晒黑的脸上:“镇上的刘大夫说你在深圳,我就顺着铁路找呗。”他往前迈半步,工装口袋里露出半截花手帕,绣着并蒂莲——和张金凤的一模一样。我后退时撞翻了墨水瓶,蓝黑色的液体在地面蜿蜒,像条正在死去的蛇。

“青娥,跟我回去吧。”他掏出皱巴巴的信纸,是傲天的字迹:“弟弟发烧说胡话,喊‘妈妈星星’……”墨水渗进我的布鞋,烫得脚底发麻。窗外的雷阵雨突然倾盆而下,雨点砸在防盗网上,像无数只手在抓挠玻璃。

“傲天呢?”我抓住信纸,上面还有块油渍,像滴泪。龙啸的手突然扣住我手腕,指甲陷进三年前被他打伤的旧疤:“娃在镇上砖厂搬砖,说要给你攒火车票。”他的酒气混着铁锈味涌上来,“张金凤把孩子扔了,说老子养不起俩……”

我挣脱他的手,工牌吊坠硌得锁骨生疼。办公桌上,学生送的星星灯正在闪烁,塑料星星映在龙啸脸上,把他的影子切成碎片。“滚。”我说,声音比暴雨还冷,“你把小凡的肺炎拖成痨病时,怎么不想着养?你烧了我的课本时,怎么不想着养?”

他愣住了,工簪“当啷”掉在地上。我弯腰捡起,缺角的玉兰在灯光下泛着青白,像极了北方雪地里冻僵的花瓣。“回去告诉傲天,”我把簪子塞进他手里,“妈妈在南方种星星,等它们开花了,就接他们来看。”

龙啸离开时,暴雨停了。我站在走廊尽头,看他的背影消失在霓虹灯里,藏青色工装渐渐融成夜色的一部分。远处传来轮船的汽笛,混着夜市的喧闹,突然想起秀芳说的“南方的星子落进海里,会变成灯塔”。

办公桌上的台灯在深夜里投下暖光。我摸着吊坠上孩子的名字,突然听见窗外有个声音在喊:“妈妈,星星开花了吗?”转身时才发现,是穿蓝布衫的小女孩抱着书包蹲在墙角,发梢滴着雨水——她总说我像她去世的妈妈。

我把她抱进怀里,闻着她头发上的茉莉香。远处的高楼大厦亮着成千上万个窗口,像撒在黑丝绒上的碎钻。原来南方的星子,从来不是遥不可及的,它们藏在每个努力活着的人眼里,藏在给孩子攒的每一分钱里,藏在被揉皱却始终攥紧的信纸上。

凌晨时分,我在备课本上画下新的星星——这次有了温暖的弧度,像母亲张开的怀抱。窗外的蝉鸣突然歇了,取而代之的是远处传来的雷声,却不再让我害怕。因为我知道,哪怕北方的雪还在肆虐,南方的星子总会亮着,照亮所有跋涉在黑夜中的人,直到黎明来临。

8

深圳的台风预警在黑板上用粉笔圈了又圈,像道永远解不开的咒。我趴在办公桌上批改作业,钢笔尖突然戳破纸面 —— 第三十六次,我在 “家长签字” 栏画下歪扭的圈,想起傲天一年级时,总把 “龙啸” 写成 “龙哭”。

信是门卫大爷从传达室捡来的,牛皮信封上的邮戳结着冰碴,地址栏是公公颤抖的笔迹:“青娥收,急”。撕开信封时,两张烧焦的纸片掉在备课本上,边缘蜷曲如垂死的蝴蝶 —— 是全家福的残片,我抱着傲天的半张脸还留着,另一半被火舌啃成焦黑。

“十一月初七,龙啸喝醉烧了你屋里的东西。” 公公的字像被风吹散的雪,“傲天扑进火堆抢照片,头发眉毛都没了,小凡躲在柴房不敢出来……” 后面的字被水渍晕开,我认出 “灾星”“野种” 几个词,像龙啸挥出的耳光,抽得视网膜发疼。

记忆突然回到三年前的照相馆。傲天攥着小凡的手,两个孩子把脸贴在我腰间,摄影师说 “笑一笑”,小凡却盯着镜头后的反光板,眼里映着我别在鬓角的木簪 —— 那支被龙啸烧了一半的玉兰簪,此刻正躺在我抽屉最深处,簪头的缺口像道永远填不满的伤。

下午的暴雨砸在防盗网上,像无数颗冻硬的冰雹。我冲进电话亭,硬币在掌心焐得发烫,听筒里传来傲天沙哑的 “喂”,背景音是小凡压抑的抽噎。“妈,弟弟的棉袄被爸爸烧了……” 他突然咳嗽,声音像破了洞的风箱,“他说弟弟是张金凤肚子里的杂种,说你不要我们了因为……”

“闭嘴!” 龙啸的吼声炸响,听筒里传来肉体撞击的闷响,接着是小凡的尖叫。我抓着电话亭的铁皮,指甲缝里渗出血来,突然听见龙啸在那头笑:“冯青娥,你以为躲在南方就能当圣母?傲天今天去镇上讨饭,被狗撕了裤裆 ——”

电话断了。我盯着玻璃上的雨痕,突然想起小凡周岁时,龙啸醉醺醺地雕了只木老虎,说 “儿子属虎,要像老子一样凶”。现在那只老虎早被劈成柴火烧了,连同我所有的课本、工牌,还有缝到一半的婴儿鞋。

傍晚路过文具店,橱窗里的星星灯在暴雨中明灭。我摸了摸口袋里的吊坠,刻着 “傲天”“小凡” 的银片硌着指腹 —— 这是用最后半块工资请秀芳丈夫打的,原本想等攒够钱寄回去,让孩子知道妈妈的星星还亮着。

巷子深处传来孩子的哭声。穿蓝布衫的小女孩蹲在墙角,怀里抱着烧剩的布娃娃,头发上沾着木屑 —— 和当年小凡被龙啸扔在雪堆里时一模一样。我蹲下身替她擦泪,突然听见身后传来熟悉的刨木声,抬头看见五金店老板正在打磨木料,刨花卷成玉兰的形状,落在潮湿的地面。

“冯老师,你的信!” 传达室大爷在风雨中挥手,这次的信封上印着 “北方医院” 的红戳。我撕开的瞬间,诊断书飘落在地:“龙小凡,肺结核,建议立即住院治疗”。墨迹在水洼里晕开,变成北方天空下,小凡蹲在老槐树下捡煤渣的剪影 —— 他总说煤渣像星星,能烧暖整个冬天。

台风在午夜登陆。我趴在漏雨的宿舍床上,听着铁皮屋顶的轰鸣,把诊断书贴在胸口。吊坠的银链硌着锁骨,让我想起新婚夜龙啸拽掉木簪时的疼痛。原来有些伤,永远不会愈合,只会在潮湿的夜里发作,像北方的雪,年年都会回来。

凌晨三点,我在备课本上画下新的星星。这次的星星有了棱角,像把能划破黑夜的刀,旁边写着:“傲天,带弟弟去镇上等妈妈,下个月发了工资,我们就去海边看真正的星星”。墨迹未干,窗外的闪电突然照亮整面墙,把我的影子投在布满补丁的窗帘上,像株在暴风中摇晃却不肯折断的玉米。

天亮时,秀芳在办公室找到我,看见我眼底的血丝和桌上的诊断书。“我帮你找了份夜班家教,” 她按住我冰凉的手,“别怕,深圳的医院能治肺结核,只要你 ——”

“谢谢。” 我打断她,把吊坠塞进她手里,“如果我出事了,帮我把这个交给傲天,上面刻着他和小凡的名字。” 秀芳的眼泪滴在银片上,像落在雪地里的南方星子,明明灭灭,却始终不肯熄灭。

台风过境的清晨,天空蓝得刺眼。我抱着给小凡买的止咳糖浆穿过马路,突然听见身后传来刹车声。穿蓝布衫的小女孩正在追滚落的玻璃球,一辆失控的摩托车正向她冲去。我下意识地扑过去,怀里的糖浆瓶摔在地上,红色的药水在柏油路上蜿蜒,像条正在死去的红绳 —— 和当年玉米地里断掉的那根,一模一样。

小女孩的哭声混着救护车的鸣笛,我躺在地上,看见头顶的云层裂开条缝,漏下一缕阳光。恍惚间,我又回到十九岁那年的秋天,三十七颗星子在教室里闪烁,虎子举着星星灯喊:“冯老师,星星掉下来了!”

这次,星星真的掉下来了。它落在我胸前的吊坠上,把 “傲天”“小凡” 的名字照得发亮,像北方雪地里永不熄灭的火,像南方天空下终于升起的星。

(故事完)

“本故事基于本人经历和多地农村女性拐卖案例、留守儿童调查报告改编,部分细节经艺术加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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