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一楼和小院的旧房改造,无异于重建兼装修。敲敲打打,拆拆补补,总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重头戏是泥工,怎么请一位泥工师傅,着实费了我一翻脑筋。
夏师傅是泥工,八一年生,通山县石门村人。身形颀长,换下那身沾满灰点的工作服,你说他是个乡村教师或是文书,我都信。可他一拿起砖刀,那份书卷气便瞬间敛去,整个人沉静下来,像一口古井,只映着眼前一方砖、一道缝的天地。
我家的泥工活,是包工包料包给他的。这年头,这么干的人少了,都怕麻烦,也怕“吃亏”。可夏师傅的账本,好像只记着四个字:“慢工细活”。
贴卫生间墙砖那会儿,我算是见识了什么叫“绣花的耐心”。角落边角处的水泥略略高出一些,远看根本无妨。我正琢磨着这点瑕疵是否值得说道,却听“啪”一声脆响,他自己已经一瓦刀背敲了下去。碎瓷砖溅开,他眉头都没皱一下,弯腰清理,重新拌浆,再贴。动作稳得像钟摆。我帮他递过一支烟:“夏师傅,这…也太较真了,谁趴墙角看呐?”他接过烟顺手夹在耳边,手上活儿不停:“砖贴上去,就不是一天两天的事。我现在马虎一点,你将来每次瞅见,心里就得硌应一次。划不来呐。” 那支烟,直到那面墙全部妥帖,他才就着自来水龙头洗了手,蹲在门口默默点上。
最让我过意不去的,是院子里那个砖砌的洗菜台。他自己设计,自己砌筑。台面以下,是伸手不见五指的柜体内部。我说,里头反正也看不见,抹平水泥就行了,瓷砖就省了吧。他摇摇头,竟裁好了小块小块的瓷砖,然后,整个人匍匐下去,像一条潜入深水的鱼,一点点“游”进了那窄小的柜体空间。我看见他沾满泥浆的双脚紧贴地面一动不动。里面传来瓦刀轻微的刮擦声,和着他嗡声嗡气的指挥:“大姐,劳驾,右边数过来第三块砖,再递我一下。”等他灰头土脸地钻出来,头发眉毛都白了,指着内部严丝合缝、光可鉴人的瓷砖墙面,眼睛里有光:“这下好了,水汽浸不透,用一辈子都成。”
厨房里那个放不进煤气罐的老地柜,本不在他的活计之内。我随口一提,他蹲下看了看,只说“能改”。没有推诿,没有加价的暗示。他借来手锯,又一次趴在地上,蜷着长手长脚,像拆卸一件精密仪器,一小块一小块地锯下隔板。木屑和陈年灰尘喷起来,给他罩了一层浓浓的“雾”。活干完,煤气罐严丝合缝推进去,他成了个“白人”,咧开嘴一笑,牙齿显得格外白。
两个光秃秃的水泥窗台,他也顺手给贴上了瓷砖,边角磨得圆润润的。我真心道谢,他摆摆手说:“顺手的事,料也是零头,没什么。”
我说:“小夏,你这人,干活吃得亏,很实在。”他正用砂纸细细打磨一块瓷砖的锋口,头也不抬:“手艺手艺,手上活儿利不利索,就是艺。艺没了,就剩‘手’了,跟机器有啥两样?”我乐了:“你这劲儿,赶上央视‘大国工匠’了,要海选,我一定投你。”他这才直起腰,有些不好意思地搓搓手上的灰,笑了:“咱就一泥巴匠,糊口的营生。要说工匠…嗯,我两个儿子,那才是我这辈子最要紧的‘作品’,得精雕细琢。”
这话匣子一开,我才知道,这位把自己“埋”在砖石灰尘里的父亲,心里另有一片光洁如瓷、规划严谨的天地。他有两个儿子,大的读高三,小的念初中。爱人在学校附近的蔡林记打工,一家人晨昏交替,最大的开支与指望,都在孩子身上。
“村里镇上也有中学,省钱,也近便。”夏师傅点了一支烟,烟雾缭绕着他被阳光晒得红红的脸庞,“可那不一样。我吃过读书少的亏,就会卖力气。力气总有卖不动的一天。孩子不能这样。”他告诉我,大儿子初中就被他送进了市里最好的中学,谁知高考失利,他以不菲的学费把老大送进一所重点高中复读。小儿子眼看还不错。“我算过账,”他眼神里有种工头看图纸般的精明,“我现在多流几身汗,多抠几个砖缝,他们以后的路就宽几分。重点中学,不只是学知识,是看世面,是交朋友,是知道天外有天。这笔‘教育投入’,比在城里买间房都值。”
他说这话时,语气平淡,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那不是一个仅仅知悉“读书有用”的朴实愿望,而是一种经过现实打磨、近乎战略性的家庭投资眼光。他舍得在孩子身上“一掷千金”,正如他舍得在看不见的柜体内贴上最工整的瓷砖。眼前与长远,面子与里子,他算得门儿清。
夕阳西下,他收拾好工具,仔仔细细扫净地上的每一粒灰沙。换下工装,穿上干净的外套,那个“翩翩书生”又回来了。只是手指甲缝里,还嵌着洗不掉的白色泥灰,那是他身份的徽章。
他开上那辆既装工具杂物又兼座驾的旧车,准备回租住地,明天再来。晚风拂过他不再年轻的脸。我知道,他所奔去的,不仅是炊烟,更是一个他亲手一块砖、一片瓦,在现实的土地上,为孩子们默默砌起的、更高也更坚实的窗台。那里,终将迎来比我这旧屋更明澈的光。(咸宁市作家协会 丁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