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清州的晨光总裹着一缕酱香,漫过青砖黛瓦的老街。济美酱菜园的铜招牌已被百年风雨磨得温润,"济美"二字刻痕里还嵌着乾隆五十七年的余晖——这处与六必居、大慈阁、玉堂并称江北四大酱园的老铺,一缸缸酱菜浸着三代人的光阴。
酱园后院,五十岁的汪子兴正弯腰翻搅酱缸。竹耙划过酱面,泛起琥珀色的涟漪,香气混着麦麸的醇厚漫开来。他指尖抚过缸沿的裂纹,那是祖父汪永春初创时留下的印记。当年安徽举子弃仕从商,取《左传》"物济其美,不陨其名"为号,一手酱瓜小菜做得声名远播,道光年间更成了进宫的贡品,红腐乳的艳色曾映过紫禁城的琉璃瓦。可到了他这代,兵荒马乱里,酱园的烟火气渐渐淡了。
汪子兴做买卖没祖父的精明,却承了骨子里的耿直。街坊邻里谁家揭不开锅,他总会舀上半坛酱菜送去;学徒打碎了酱坛,他也只摆摆手说"下次留心"。酱园虽不景气,他倒在临清州混得人缘极好,只是近来,日本人的铁蹄踏碎了老街的安宁,也盯上了这百年酱园。
"汪老板,山本株式会社要接管济美,识相点就签字。"穿和服的翻译官挎着军刀,唾沫星子溅在酱缸上。汪子兴直起身,竹耙重重顿在缸沿:"济美是汪家的根,绝不能姓倭!"话音未落,门口的日本兵就揪着他的衣领往外拖。宪兵队的鞭子抽在身上,火辣辣地疼,可他咬着牙,没哼一声。直到商会会长揣着银元辗转斡旋,才把浑身是伤的他接了回来。
伤还没好利索,戴墨镜的特务就天天堵在门口,烟蒂扔得满地都是。汪子兴坐在堂屋,望着墙上祖父的画像,把红腐乳的配方藏进了酱缸底座的暗格。他知道,日本人想要的不只是一家酱园,更是中国人的骨气。
这天傍晚,斜阳把酱园的影子拉得很长。一个穿青布衫的中年人推门进来,墨镜后的眼睛透着沉稳。汪子兴攥紧了腰间的短刀,以为又是日本人的说客。"汪老板,我叫李汝阳。"来人声音压得很低,"佩服你的气节,特来帮你。"他俯身在汪子兴耳边低语,指尖划过酱缸的纹路。汪子兴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眼角的皱纹里,终于透出一丝光亮。
三日后,汪子兴主动找上日本宪兵队,提出要和山本打擂台比酱菜。"谁赢了,济美就归谁。"山本一听乐了,他早已派特务偷到了"配方",料定胜券在握,当即答应下来。比赛那天,老街挤得水泄不通,乡亲们踮着脚,想看看这临清州的酱菜王如何应战。
擂台就搭在酱园门口,两张八仙桌上摆满了酱瓜、小菜、腐乳。前两场,两家的酱菜难分伯仲,评委们皱着眉打了平手。到了最后一局,双方都端出了红腐乳——山本的腐乳红得发暗,入口带着生涩的咸味;而汪子兴的腐乳,红得像落日熔金,筷子一夹,卤汁缓缓渗出,咸香中带着醇厚的回甘。
"济美胜!"评委话音刚落,人群就爆发出雷鸣般的喝彩。山本愣在原地,脸色铁青——他不知道,特务偷去的只是假配方,真方子藏在汪子兴心里,藏在百年酱缸的老卤里,更藏在中国人不肯弯折的风骨里。
恼羞成怒的山本当即下令抓人,可汪子兴早已在李汝阳的接应下,顺着酱园后院的水道转移了。日军封了济美酱园的大门,铜招牌被砸在地上,可那缕酱香,却始终飘在老街的风里。
解放那天,临清州的鞭炮响了整整一夜。汪子兴回到酱园,抚摸着重新挂上的铜招牌,老泪纵横。阳光穿过云层,照在"济美"二字上,折射出细碎的光。后院的酱缸里,新酿的酱正冒着细密的气泡,那是岁月的味道,是骨气的味道,更是新生的味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