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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立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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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0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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乔老三

            一、 笑柄

乔家洼的人提起乔老三,嘴角总带着点说不清的笑。

那笑里有惋惜。乔老三生得是真俊,身子骨拔得溜直,皮肤是城里人般的白净,一双浓眉下的眼睛亮得像浸了水,二十岁出头时,往村口老槐树下一站,能把路过的大姑娘小媳妇的眼都勾住。

     但更多的是鄙夷,鄙夷他那副窝囊相。

这名声是十八岁那年定下的。媒人踏破门槛,乔老三挑挑拣拣,偏相中了江庄王家的姑娘。迎亲那天,他骑在枣红马上,红绸子在胸前飘得张扬,望着八抬大轿里的影子,嘴就没合上过。可等他醉醺醺倒在洞房,第二天睁眼瞧见炕头的人,魂都飞了——哪是什么青丝含情的姑娘,竟是个黄头发、塌鼻梁的丑媳妇。

王媒婆早没了影,乔家亲友抄起扁担就要去江庄算账。那女人跪在地上,额头磕得出血,哭着说自己是被家里逼着替嫁的,退回去就是死路一条。乔老三瞅着她发抖的肩膀,软了心,讷讷地说:“留……留下吧。”

    这话一出,乔家洼的顺口溜就编好了,孩子们追在他身后喊:“乔老三媳妇被调包,美妻变成金发妖!”

     两年后,土匪闹得凶,乔家修了丈高的围墙,乔老三腰里别着手榴弹,扛着猎枪,天天绕着院子转,倒也装出几分硬气。直到那天土匪真来了,枪声一响,家丁们都爬上了墙头,唯独乔老三连滚带爬往茅房钻——慌得忘了摘腰间的手榴弹。

“轰”的一声巨响,茅房的土墙塌了半边。乡亲们扒开碎砖,见乔老三趴在血泊里,一条腿炸得血肉模糊,脸上全是黑灰。虽捡回条命,腿却瘸了,走路一颠一颠的,新的顺口溜又传了开来:“丁三打匪跑茅房,手榴弹炸满脸花!”

乔老三的腰,就彻底弯了下去。

             二 、刺骨

     最让乔家洼人骂他“没骨气”的,是民国三十一年那个秋天。

    日本鬼子的铁蹄踏进了村子,那天清晨,三个挎着枪的鬼子踹开了乔老三的门。十岁的闺女丫丫正蹲在灶前烧火,被鬼子一把揪了起来,按在地上。

    乔老三就在旁边,手里还攥着喂猪的瓢,吓得浑身筛糠,像被冻僵的蚂蚱。一个鬼子用枪托砸他的膝盖,逼他跪下看,另一个则用生硬的中文喊:“看!大大的好看!”

    丫丫的哭声像刀子,割得人耳朵疼。乔老三想扑上去,可腿一软,重重摔在地上。他只能哭,眼泪混着鼻涕淌下来,糊住了眼睛,连鬼子的脸都看不清。直到鬼子发泄完,把一把上了膛的枪塞到乔老三手里,叫嚣让他向自己开枪,他浑身抖得更厉害,枪“哐当”掉在地上,自己也昏了过去。

 鬼子走后,丫丫缩在炕角,几天没说一句话。乡亲们堵在门口骂,唾沫星子溅了乔老三一身:“你还是个男人吗?不如死了干净!”

     乔老三低着头,背对着门,肩膀一抽一抽的。没人看见,他攥着拳头的手,指甲嵌进了肉里,渗出血来。

     后来八路军来征兵,村里的年轻人都抢着报名。乔老三也一瘸一拐地去了,站在人群后面,声音沙哑:“我……我也想当兵。”

征兵的同志刚听完乡亲们的议论,上下打量他一番,摇了摇头:“同志,当兵要能打仗,你这情况……”

     人群里立刻爆发出哄笑:“乔老三,你别丢人了!给八路军提鞋都不配!”

乔老三的脸瞬间铁青,嘴唇哆嗦着,没说一句话,转身一颠一颠地回了家。从那天起,他关了院门,再没踏出去过一步。只有丫丫知道,夜里常能听见爹在屋里叹气,一声接一声,像吹不灭的鬼火。

            三、 惊雷

 

        半个月后的清晨,鬼子又包围了乔家洼。

全村人被赶到村南的打麦场,机枪架在土坡上,黑洞洞的枪口对着人群。日本军官用军刀指着众人,吼着要八路军的藏粮处:“不说!统统死啦死啦的!”

没人吭声。麦场上静得可怕,只有风刮过麦秸的沙沙声。军官不耐烦了,挥了挥手,机枪手就要扣扳机。

就在这时,一个瘸着腿的身影突然从人群里站了出来。

是乔老三。

    他一颠一颠地往前走,头发乱蓬蓬的,脸上还有没洗干净的灰。“我……我知道粮在哪,我带你们去。”他的声音不大,却像惊雷,炸蒙了所有人。

   “乔老三,你个狗汉奸!”有人急得骂出声。

日本军官却笑了,拍着他的肩膀:“良民!大大的良民!”

乔老三没看乡亲们,也没看鬼子,只是低着头,一瘸一拐地在前头带路。没人知道,他的手在袖子里攥得有多紧——他想起村干部上次偷偷说的,村东大沟里埋了地雷,是留给鬼子的“礼物”。

快到沟口时,鬼子军官突然起了疑心,用枪指着他:“里面的,有地雷?”

乔老三抬起头,眼里没有了往日的懦弱,只剩一种决绝。他猛地往沟里冲,喊着:“就在里面!跟我来!”

鬼子骂了一句,跟了上去。刚进沟底,“轰”的一声巨响,地雷炸了!紧接着,第二声、第三声……爆炸声接连不断,碎石和尘土漫天飞,鬼子的惨叫声、哭喊声混在一起。

乔老三被气浪掀倒在地,爬起来时,看见那个日本军官正往沟外爬。他什么也没想,扑上去死死抱住对方的腰,两个人在地上翻滚着。军官掏出军刀,扎进了他的后背,可乔老三没松手,反而抱得更紧,朝着一块凸起的土包滚过去——那里埋着最后一颗地雷。

又是一声巨响,震得整个村子都在抖。

硝烟散后,乡亲们赶到沟里,只看见遍地的鬼子尸体,还有一片被染红的土。他们在碎石堆里找了半天,才找到乔老三的几块残骨,还有半块染血的衣襟,上面缝着丫丫娘绣的补丁。

    后来,乡亲们把乔老三葬在了大沟旁,并准备为他立块碑。刻碑的师傅问刻什么,一位来悼念的八路军干部神情庄重地说:“刻‘抗日英雄之墓’。”

石碑立起来那天,风很静。没人再笑乔老三窝囊了,只有风吹过旁边的杨树林,像谁在轻轻叹气,又像谁在悄悄致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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