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河忠魂

三天了，村前鬼子炮楼那张招伙夫的告示在墙上卷了边，村长胡来的烟袋锅子也重重敲了第三回。五块大洋的月钱明晃晃堆在炮楼门口的桌子上，可全村人谁也不敢动——“汉奸”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谁碰谁就会被唾沫星子淹死。

鬼子的催命电话又一次打到了村公所，胡来在屋里转得像只困兽，门帘却“哗啦”一声被猛地挑开。进来的是丁三，高个子，黑皮肤，那双曾亮得能照见人影的眼睛，此刻却蒙着一层洗不掉的灰。“村长，我去。”丁三的声音平得像结了冰的河面，胡来却惊得差点摔了手里的烟袋。

他怎会忘了？一个月前，炮楼里的鬼子闯进丁三家，把他怀孕的老婆拖走时，丁三攥着菜刀要拼命，被鬼子用枪托打断了两根肋骨。老婆至今下落不明，这血海深仇，丁三怎么会去给鬼子当伙夫？“你不怕人骂？不怕……”胡来的话没说完，就被丁三通红的眼睛打断：“村长，娃三天没沾米了，再饿就没气了。”胡来看着他攥得发白的拳头，指节都在发抖，终是叹了口气，缓缓点了头。

第二天，胡来领着丁三往炮楼走，每一步都沉得像灌了铅。到了门口，鬼子小队长小野眯着狐狸似的眼，上上下下把丁三扫了个遍，那目光像刀子一样刮着人的皮肤。丁三把头埋得低低的，手紧紧攥着衣角，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突然，“唰”的一声，小野的战刀架在了丁三脖子上，冰冷的刀锋贴着皮肤，寒气直往骨头缝里钻。“你的，八路的奸细！死啦死啦地！”小野的吼声像炸雷在耳边响，丁三“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声音发颤：“皇军饶命！皇军饶命啊！我就是个做饭的，啥也不懂！”

胡来吓得腿都软了，赶紧扑上前，陪着笑连连摆手：“太君！他就是个厨子，只会颠勺！我担保，我用身家性命担保他不是奸细！”小野盯着丁三哆嗦的样子看了半晌，突然“哈哈哈”笑起来，收回战刀还拍了拍丁三的肩膀：“我的，开玩笑的！好好做饭，好处大大地有！”

丁三依旧低着头，后背的汗把粗布衣裳都浸湿了，没人看见，他垂在身侧的手，指甲深深嵌进了掌心，渗出血珠也浑然不觉。

从此，丁三成了炮楼的伙夫。他像变了个人，每天围着灶台转，把一身厨艺全用在了给鬼子做饭上。红烧肉炖得油亮，炒鸡蛋金黄金黄，最绝的是他做的白汤丸子——瘦猪肉剁碎，磕进十几个鸡蛋，用木棍搅得胳膊发酸，再加上些说不清的配料，煮出来的丸子白嫩嫩的，咬一口满是鲜香，还带着嚼劲，越嚼越有味道。小野吃了直竖大拇指，赏了丁三几块大洋，还送了顶日本战斗帽。

丁三戴上那顶帽子，竟真的往村里跑，见了老人不打招呼，还抢小孩手里的窝头。村里人恨得牙痒痒，背地里都骂他是“日本人的狗腿子”“没良心的孝子贤孙”，连他儿子见了他，都躲在门后不敢出来。丁三听见了，也只是低着头，默默转身走了。

没过多久，一位八路军侦察员被鬼子抓进了炮楼。鬼子把他吊在房梁上打，皮鞭蘸着盐水抽，烙铁烫得皮肉“滋滋”响，可侦察员咬着牙，一句消息也没透露。小野气急败坏，拔出枪就要枪毙他。

就在这时，丁三突然跑了过来，拉着小野的胳膊说：“太君，我有办法让他招供！”小野半信半疑，让他试试。丁三把侦察员带到伙房，关上门，两人密谈了半晌。再出来时，丁三笑着说：“太君，他同意投降了，还说要带咱们去找八路军的藏粮处。”小野高兴坏了，连声说“吆西吆西”，又赏了丁三一袋白面。

当天下午，侦察员带着十几个鬼子去找粮。穿过几片树林，转过几道山梁，突然“砰”的一声枪响，埋伏在山上的八路军冲了下来。鬼子没防备，死伤大半，小野带着剩下的几个人狼狈地逃回了炮楼。

一进炮楼，小野就把丁三抓了起来，用枪顶着他的头：“你这个奸细！我要枪毙你！”丁三挣扎着大喊冤枉，小野却不听，让人把他绑在柱子上。最后，丁三看着小野说：“太君，我给你们做了这么久的饭，让我再做最后一顿吧，就做你们爱吃的白汤丸子。”小野皱着眉，怕他下毒，丁三又说：“我可以先吃，吃了没事你们再吃。”

或许是还没确定丁三是奸细，或许是实在放不下白汤丸子的香味，小野竟同意了。丁三被松了绑，走进伙房，关上门，里面传来“咚咚”的剁肉声，还有木棍搅拌的“哗啦”声，和往常一模一样。

饭菜做好后，丁三把白汤丸子端到小野面前，先盛了一碗，一口一口吃了下去。小野看着他吃了没事，才让其他鬼子放开了吃。鬼子们饿坏了，围着桌子狼吞虎咽，丁三站在一旁，看着他们，嘴角突然露出一丝没人察觉的笑。

几天后，那位侦察员带着一队八路军摸进了鬼子炮楼。奇怪的是，炮楼里静悄悄的，没有一点动静。他们冲进去才发现，到处都躺着鬼子的尸体，小野也倒在桌边，手里还攥着半个没吃完的白汤丸子。仔细检查，所有鬼子都是中毒而死。

最后，战士们在伙房里找到了丁三。他靠在灶台边，嘴角满是鲜血，已经没了气息，手里还紧紧攥着一个小小的纸包——那是他藏了很久的砒霜，原本是想留着给自己和鬼子同归于尽的。

村里人听说了，都赶了过来。有人看着丁三的尸体，想起之前骂他的话，忍不住红了眼。大家默默把他脸上的血擦干净，流着泪把他安葬在卫河边，还在坟前放了一碗刚做好的白汤丸子。

一把大火烧了炮楼，熊熊火光映红了半边天。人们站在河边，望着火光，神色凝重。风里好像还飘着白汤丸子的香味，那香味里，藏着一个男人的隐忍与忠魂，从此永远留在了这片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