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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立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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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说
202511/2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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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猪

爷爷从大营村走亲戚回来,在大营与丁村耕地接壤处,发现大营有块地的地瓜还没被收走。一地的地瓜秧在初冬阳光下,依旧透着绿油油的生机。这发现不亚于哥伦布撞见新大陆,爷爷按捺不住心头的惊喜,一路小跑冲到地里,俯下身扒开压在叶上的泥土,小心翼翼扶起一棵棵可爱的地瓜秧。他在心里默默盘算:这块地约莫二亩多,光叶子就能弄八九包,有了这些,自家四头猪就不愁吃的了。

回到家,爷爷把这事告诉奶奶。一向胆小的奶奶攥着衣角,指节泛白:“他爹,人家要是找上门来……”爷爷拍着胸脯:“怕啥?那是人家不要的,不算偷。”奶奶往灶膛添了把柴,火苗映着她愁苦的脸:“可还是得小心啊,你要是出点啥岔子,咱家就塌了。”爷爷不耐烦地打断:“行了行了,别啰唆!咱夜里去,准没事。”

深夜,墨黑的夜色像浸了油,大地静得能听见草叶上霜花凝结的轻响。奶奶提灯走在前头,昏黄的光晕在田埂上摇摇晃晃,爷爷推着独轮车弓着背,两人蹑手蹑脚摸到地头。先紧张地望了望四周,确认没人,才蹲下身捋地瓜叶。灯光微弱,他们的手却飞快如蝶,奶奶不时抬头张望,喉咙里发紧,像塞了团棉花。可瞅着渐渐鼓起来的两包叶子,那点踏实还是悄悄压过了恐惧。见一时弄不完,两人决定见好就收,先带两包回去,等摸清动静再做打算。

爷爷把两大包地瓜叶捆在独轮车上,绳结勒得死紧。奶奶在前头照路,爷爷推车的脊梁上渗着汗,车轴“吱呀”响得揪心。一路提心吊胆,耳朵竖得像兔子,生怕哪里传来脚步声。幸好夜深得扎实,人们都已睡熟,街上空无一人。两人跌跌撞撞冲到自家门口,奶奶哆哆嗦嗦摸出钥匙,手指抖得半天对不准锁孔,爷爷急得直跺脚。总算开了门,他推着车箭似的扎进院里,奶奶反手就插上了街门,门闩落锁的声响在夜里格外脆。

进了屋,老两口对着两包叶子发愣。奶奶往炕桌上倒了两碗水,指尖还在抖:“藏哪儿呢?”商量半天,决定先藏进地瓜窖。可花包太大塞不进去,只好倒在布袋里,一袋袋往下送。爷爷下到窖里,把口袋挨个排好,上头盖了层玉米秸秆,又摸黑摸索着铺平,像给孩子掖被角似的仔细。等做完这一切,他才放心盖上窖口,这时两人浑身早被汗浸透,像两摊烂泥倒在炕上,连动根手指头的力气都没了,只有粗重的喘息在屋里起伏。

从那天起,每隔两夜,老两口就去捋一次,四次下来攒了八包。后来的叶子分别藏在柴火垛下、猪圈角落,都是些不打眼的地方。看着四头黑猪被喂得滚瓜溜圆,爷爷常蹲在猪圈边,瞅着猪拱食的憨样,手在膝盖上慢慢摩挲,嘴角忍不住往上翘:等年关卖了猪,儿子的彩礼就够了。他虽不说“抱孙子”,可那点盼头像灶膛里的火星,在眼底明明灭灭。

“老虎哥,啥好事这么乐呵?”对门曲二不知啥时进了院,手里捏着个空烟盒,眼神瞟着猪圈。爷爷赶紧迎他进屋,两人各叼杆旱烟袋抽着,屋里很快飘起蓝灰色的烟。“老虎哥,金兰她妈又病了,咳得直不起腰,得去医院,你看能不能借我三十块钱?”曲二耷拉着脸,眼角却瞟着爷爷的反应。爷爷猛吸一口烟,烟袋锅“滋滋”响,浓烈的烟味呛得他直咳,半天才缓过劲:“老二,不是我不借,今年年景差,我家米缸见底了。”曲二不死心,往爷爷身边凑了凑:“等你卖了猪,能不能匀我点?我实在走投无路了,她妈咳得整晚睡不着……”爷爷的脸一下子沉了——他最反感这满嘴谎话的邻居,先前借的钱全被他拿去赌了,金兰她妈哪次生病不是借口?他磕掉烟灰起身,烟袋杆往炕沿上磕得砰砰响:“老二,卖猪的钱是给儿子娶媳妇的,一分动不得。”曲二也变了脸,噌地站起来:“老虎哥,有没有猫腻你自己清楚,你无情,就别怪我不义!”甩袖子气哼哼地走了,门槛被他踩得“哐当”响。

曲二走后,爷爷蹲在猪圈墙根,摸出烟袋又装上一锅。他没把这事放在心上,只整日围着猪圈转,煮食时总往锅里多撒把糠,垫圈时把垫草铺得厚厚的,像照料坐月子的媳妇。

这天,爷爷正在猪圈忙活,给猪拌食的木勺刚伸进石槽,街门“哐当”被撞开,几个团丁气势汹汹闯进来,枪杆上的刺刀在日头下闪着冷光。带头的是民团连长愣秋,身边跟着个穿长衫的中年人。“丁际忠,有人告你偷大营王老爷家的地瓜叶!”愣秋嗓门像破锣,“这位是王庄长,今天非得查个明白!”爷爷手里的木勺“当啷”掉在地上,只觉头“嗡”的一声,强作镇定:“我没偷,别冤枉好人。”王庄长捋着胡须,慢悠悠开口:“丁老哥,若是没偷,就让弟兄们看看,也好还你清白。”

“搜!”愣秋一声令下,团丁们翻箱倒柜,柴火垛被掀得乱七八糟,猪圈里的垫草也被扒开。爷爷背着手站在院里,手心里全是汗,眼角却瞥见奶奶扶着门框,脸色比灶台上的白瓷碗还白。团丁们折腾半天,连片叶子都没找着,渐渐泄了气。王庄长摆摆手:“范连长,算了,那地瓜秧我们本就不要了,许是误会。”愣秋却梗着脖子:“那不行!这关乎两村脸面!”王庄长摇头:“我约了人看地,耽误不起。”愣秋见状,只好顺水推舟:“那“您先回,我们再查查。”王庄长走后,团丁们又翻腾了一阵,愣秋临走时剜了爷爷一眼:“我看你能藏到几时!”

团丁一走,爷爷赶紧插上门,背靠着门板滑坐在地。奶奶扑过来拽他:“地窖里还有两袋呢!”两人急得在屋里转圈,奶奶直抹泪:都“怪我,当初就不该让你去……”爷爷猛地一拍大腿:“有了!”他把叶子扔进粪坑,覆上和好的稀泥,又去村南井里挑水,扁担压得肩膀咯吱响,八担水挑完,太阳已歪西,粪坑满满当当,水面漂着层碎草,看着跟往常没两样。他直起腰,用袖子抹了把脸,汗水混着泥水流进嘴里,咸涩涩的。

这时街门响了,曲二走了进来,手里拎着几个干枣。“老虎哥,上午民团来干啥?”他把枣往炕桌上一放,眼神却瞟着粪坑。爷爷递给他碗水:“没事,他们说我偷地瓜叶,没搜着就走了。”曲二呷了口茶水,往爷爷身边凑了凑:“老虎哥,有事别瞒着,我姐夫是村长,一句话的事。咱哥俩多年交情,你帮过我,我能看着你为难?”爷爷点头:“谢了兄弟,真没事。”曲二望着刚灌满水的粪坑,点点头:“没事就好,我走了。”爷爷送他到门口,见他走几步又回头,盯着粪坑看了两眼,心里咯噔一下。

第二天一早,团丁又来了,这次愣秋手里多了根马鞭,往院里一抽,鞭梢扫过柴草,草屑乱飞。“丁际忠,再给你次机会,到底偷没偷?”爷爷背着手站着,声音有点发紧:“没偷。”“搜!”愣秋突然大吼:“把他家的粪坑挖开!我倒要看看底下有啥!”爷爷只觉腿一软,差点瘫在地上,奶奶“嗷”一声就哭了出来。团丁们七手八脚清坑水,铁锨铲泥的声响像凿在心上,稀泥里渐渐露出绿莹莹的叶尖——正是那些没来得及喂猪的地瓜叶。爷爷脸色煞白,奶奶哭得直往他怀里钻,浑身抖得像筛糠。

愣秋把爷爷带到村公所,锁在柴房里。奶奶跌跌撞撞去找曲二,进门就给曲二跪下了:“他兄弟,求你救救你哥……”曲二赶紧扶她起来,眉头皱得紧紧的:“嫂子,这事难办啊,民 团那边认死理。”奶奶哭着把家里的难处说了,曲二捋着山羊胡,半天说:“要不让你家老头少受点罪,得给民团塞点东西。”奶奶抹泪:“家里一分钱没有了啊。”曲二往窗外瞟了眼,压低声音:“要不……把猪匀一头给愣秋?他前两天还念叨着年关没肉吃。”奶奶猛地摇头:“那可不行!那是给儿子娶媳妇的!”曲二叹口气:“嫂子,猪能再养,人要是被送到区里,打板子、蹲大牢,哪样受得了?”奶奶没辙,抽噎着说要跟爷爷商量。

爷爷在柴房听了,背对着墙半天没说话,墙皮被他指甲抠下来一小块。“一头猪?”他声音哑得厉害。曲二点头:“我跟姐夫说了,一头能摆平。”爷爷猛地转身,眼里全是红血丝:“行!就一头!”可等曲二傍晚再来,脸拉得老长:“老虎哥,愣秋不依,说最少三头,还得加上那头最肥的。”爷爷一听火了,一拳砸在墙上:“放他娘的屁!他咋不抢!”曲二搓着手:“要不……你再想想?”爷爷喘着粗气,半晌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让他等着!”

正这时,我家院外传来自行车铃铛声,二舅爷来了,车后座绑着个蓝布包。他是县里粮站的会计,每月来村里收粮,见多识广。一进门见这架势,赶紧问咋回事。奶奶哭着把前因后果说了,二舅爷皱着眉听完,往炕沿上一坐:“姐,别急。”他从布包里掏出纸笔,“大营王老爷我认识,去年收粮时还跟他喝过酒,我写封信,就说那地瓜秧是他让你们收的,算帮他清理地。”奶奶眼睛一亮:“能行吗?”二舅爷笑了:“他去年欠粮站三担谷子,正求着我呢。”说着又写了封信说,“我再让屠宰厂的老李来收猪,公家收猪,他们不敢拦。”

第二天一早,村公所就接到王老爷的信函,爷爷被放了出来。接着屠宰厂的马车就来了,老李是二舅爷的战友,亲自点了三头最壮的,过秤时多报了两斤。剩下那头,爷爷决定杀了过年,他当过兵,杀猪的手艺没丢,磨了磨刀,往猪脖子上一抹,血顺着木盆沿往下滴,奶奶在一旁烧热水,眼泪吧嗒吧嗒掉——这头猪本是留着给儿子办喜事的。

猪刚宰好,曲二笑嘻嘻进了院,手里还拿着块围布:“老虎哥,我给你帮忙来了。”他瞅着案板上的肉,咽了口唾沫说:“为你的事我没少跑,赊点肉呗,以后还你。”爷爷把刀往肉案上一剁,声音闷闷的:“是啊,你确实没少‘跑'。”他割下一大块肉,曲二喜出望外伸手去接,爷爷却一扬手,把肉扔进了粪坑,粪水溅了曲二一脸。爷爷哈哈大笑,笑得眼泪都出来了,曲二抹了把脸,气得浑身哆嗦,指着爷爷说不出话,扭头就跑。

当天下午,区保安所的老江就来了,被曲二领进院。爷爷正拿把亮闪闪的短刀削烟袋杆,刀刃在日头下反光,老江以为他要行凶,忙掏枪顶住他胸口:“你想干啥?”爷爷手没停,把削好的烟袋杆举起来:“削烟袋杆呢。”老江这才收了枪,宣布处罚决定:私自屠宰,猪肉全部没收。那一百多斤肉,是曲二扛着走的,他专挑人多的路走,嘴里还念叨:“让你狂,偷东西还有理了!”十多里路,他竟没觉得累,脊梁挺得笔直。

爷爷蹲在门槛上,看着肉被扛走,半天没动。这时,二舅爷走进来,往他手里塞了根烟:“姐夫,别急。”他附耳说了几句,爷爷眼睛亮了。

第二天一早,满天星斗还没散,爷爷就往区里赶,怀里揣着二舅爷给的地址。在一个带门楼的院子前,他犹豫半天,才轻轻敲了敲门。门开了,一个穿蓝布衫的妇女出来,一见他就笑:“是丁大叔啊,您咋来了?”这是区长的老婆,她回娘家坐船,总遇到爷爷摆船,爷爷帮她抱孩子,船晃的时候还扶着她,有时船费都不收。爷爷把事情说了,从偷地瓜叶说到猪肉被没收,说得眼眶发红。妇女把他让进屋,给了碗热粥:“大叔,您坐着,我找他去。”过了会儿,区长出来了,穿着长衫,听完一拍桌子:“老江这是胡闹!”他写了张条子对爷爷说:“你去保安所,就说我说的,还肉,道歉!”

爷爷扛着肉往回走,一百多斤的肉压在肩上,可脚底下轻飘飘的。路过村口时,好多人站在路边看,曲二也在,脸拉得老长。爷爷头抬得高高的,迎着日头往家走,影子在地上歪歪扭扭,却透着股直挺挺的劲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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