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殇

我的曾祖父姓丁名管家，字少亭。因排行老二，大家尊称他为丁二爷。

丁二爷十岁那年，父亲老六爷因挑水与村中恶霸曲占鳌起了冲突。那天老六爷早早去村南水井挑水，刚走上井台，三十来岁的曲占鳌就走了过来。这恶霸膀大腰圆，横眉立目，仗着身强力壮又会功夫，在村里欺男霸女，无恶不作。他见老六爷打水，便虎着脸吼道：“六老头，这口甜水井是我家的！你不能挑，要挑去村北苦水井挑！”老六爷看了他一眼，没说话，继续打水。曲占鳌见他不理，一脚把水桶踢进井里。老六爷上前辩理，被他一拳击中胸部，断了三根肋骨，回家后奄奄一息。临终前，老六爷拉着丁二爷的手说：“孩子，一定要为我报仇啊！”丁二爷攥紧拳头要拼命，被家人拦住。当夜，他点着曲占鳌家两座麦秸垛，逃出丁村，开始了颠沛流离的流浪生活。

流落到冠县时，丁二爷在一座小庙遇见一位少林寺高僧。那和尚年已七旬，须发皆白，说话声如洪钟，两眼炯炯有神，法号智宏。智宏见丁二爷腰肢柔韧、双臂过膝，骨骼清奇，不禁眼前一亮——竟是多年不遇的练武奇才。观察半年后，他发现这孩子不仅身体素质好，品性更佳：即便自己吃不饱，也常把食物让给更小的乞丐。智宏邀他学武，丁二爷当即跪地拜师。

起初智宏只让他打坐调气，丁二爷虽觉枯燥，却因报仇的信念坚持了下来。一年后，他按内功心法演练，只觉气血通畅，骨骼作响，双臂充满力量——这才知师傅教的是少林寺上乘内功《洗髓经》。随后智宏又传他通臂拳、罗汉拳、大洪拳，见他身高力大、双臂超长，特意请人打造了一把六尺五寸的大刀：刀身镶蟠龙吞月图案，形似关公偃月刀，重三十二斤。兵器铸成后，智宏将少林绝密的三十六路追魂夺命刀倾囊相授。丁二爷天资聪颖又肯吃苦，数载苦修后已成武功高手；再经两年锤炼，箭术也练到了百发百中的地步。

八年后艺成，智宏嘱咐他：“报仇可以，莫要滥杀无辜。”丁二爷拜别师傅，踏上归途。

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丁二爷蒙面越墙进入曲家，直闯卧室时，正见曲占鳌躺床上吸鸦片。他揪住对方衣领，摘下面纱。曲占鳌看清来人，吓得魂飞魄散，跪地求饶：“兄弟饶命！家产都给你！”“当年你害我父亲时，怎不念乡里乡亲？”丁二爷冷笑挥刀，一声脆响后，曲占鳌人头落地。因事发深夜，临清县衙几番查访都无功而返。

次年，临清开科取武秀才，丁二爷在考棚街连赢三场夺魁，被知县张积功看中，先做捕快，二十三岁那年升为三班都头。

任职期间，一位白发苍苍的妇人哭诉女儿被丰川巨匪马虎掳走。丁二爷奉命带人缉拿，却屡次扑空。他打发手下差人，独自潜伏在马虎家，深夜跟踪一名黑影至废弃大院——果然是匪巢。院里匪徒正商议次日作案，丁二爷大喝一声冲进去。众贼见他孤身一人，抄起家伙围上来。他挥舞大刀上下翻飞，斗到酣处忽然转身就走。匪徒以为他力怯，在后紧追。到村口大柳树下，丁二爷取出宝雕弓，连发数箭，追兵惨叫倒地。他收弓舞刀再入人群，匪徒吓得四散逃窜，最终在高粱地生擒马虎，救回被掳女子。张知县大喜，摆酒三日为他庆功。经此一役，丁二爷威名远扬，临清治安日渐好转。

1869年3月，青州巨匪刘大麻子率千名匪徒围困临清，清廷救兵迟迟不到，守城清军人心惶惶。丁二爷在关帝庙见关公像，忽然有了主意。

深夜狂风大作，电闪雷鸣，攻城的匪军忽闻城头炮响。火光中，一队人马杀出城来，为首者卧蚕眉、丹凤眼，五绺长髯飘洒胸前，拍马舞刀直取刘大麻子。刘大麻子还没反应过来，头盔已被一刀挑落，吓得拨马就逃。匪军大乱，哭喊着“关老爷显圣”四散奔逃，退了三十里才稳住阵脚。这支人马并未追击，收兵回城——原来为首者正是扮作关公的丁二爷。

次日，山东提督王正起率军赶到，与城内清军前后夹击，大败匪军。刘大麻子仓皇逃窜，最终投运河自尽。朝廷闻知丁二爷巧计退敌保城，特赐黄马褂嘉奖。

张知县对丁二爷越发看重，亲自做媒，将本地首富吴员外的千金吴月莲许配给他。婚礼当天，丁府前车水马龙，全城人都想一睹英雄风采。此后张知县常宴请他，连听戏都要等他到了才开演。

谁知好运在1870年8月戛然而止。丁二爷的哥哥丁大爷因被揭发曾密会刘大麻子，以谋反罪定了斩刑。虽是异母兄弟，丁二爷仍变卖家产四处打点，却因罪名太重无力回天。那些日子，他焦虑得一夜白头。

更致命的是，张知县突然变脸：免去他的都头职务，收回黄马褂，还逼他亲自处斩丁大爷以表忠心，否则按同罪论处，甚至将他妻女下了大狱。

万般无奈下，丁二爷只得应承。临刑前夜，他去牢房见哥哥。丁大爷哭道：“是我糊涂连累了你……只求你动手，让我少受些罪。”丁二爷含泪点头。

刑场上，三声追魂炮响后，丁二爷脸色铁青，颤抖着举起大刀。一声脆响，丁大爷人头落地。他痛叫一声，刀落人昏。

半年后，丁二爷病势沉重。张知县突然来访，他质问道：“我对你忠心耿耿，为何如此待我？”张知县收起笑容：“你还记得曲占鳌？他是我内兄。当年我就查到是你杀了他，只因你有用才留到现在。你大哥密会匪首，也是我设的局。”

看着张知县扬长而去的背影，丁二爷胸口一热，喷出鲜血，昏死过去。

次日清晨，丁二爷对家人说：“关老爷托梦叫我去了……拿我的刀和戏服来。”家人含泪照做。他穿上关公戏服，提刀来到院中，忽然精神一振，大刀舞得如当年退敌时般勇猛。舞到酣处，他一刀劈在青条石上，“当啷”一声，刀断两截。

丁二爷以刀柄触地，仰天长啸：“刀在人在，刀断人亡！”话音未落，鲜血自口中喷涌如虹。他僵立不动，双目圆睁，断刀斜指苍天，终成一座不屈的丰碑。

这一年，丁二爷二十八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