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风卷着枯叶,像失了魂的野鬼在旷野里乱撞。彤云沉沉压在头顶,一场大雪眼看就要封了天地。
房场村外,黑旗军的营寨扎得整整齐齐,却透着一股子森然杀气。营门前列队的士兵攥着刀枪,枪尖的寒光映着他们紧绷的脸。高杆上悬着几颗头颅,血珠子顺着杆身往下滴,在冻土上凝成暗红的冰碴,看得人后颈发麻。
河对岸的丁村,此刻正被一个消息搅得翻了天。从房场村逃回来的陈六跺着脚喊:“黑旗军丢了几匹军马,宋景诗发了狠,说准是丁村人偷的,要血洗咱们村呢!”起初还有人不信,可陈六赌咒发誓,说亲眼见宋景诗拔剑劈了案几,那股凶劲儿能吃人。这下全村炸了锅,咒骂偷马贼的哭喊声、收拾包袱的窸窣声混在一块儿,连狗都吓得缩在窝里不敢出声。
祠堂里,丁姓的几个长辈蹲在地上抽着旱烟,烟袋锅子敲得砖地梆梆响,半天也想不出个章程。忽然有人一拍大腿:“咋忘了六爷?他老人家准有法子!”众人像是抓住了救命绳,稀里糊涂就往丁六爷家奔。
丁六爷是这一带的奇人。年轻时中了秀才,本可接着往上考,却因老娘年迈,守着家没再挪窝。临清州的赵知县常来拜访,俩人在书房里能聊到后半夜。他最爱讲《三国演义》,尤其《单刀赴会》那段,讲起关云长手持偃月刀立于船头,东吴将士吓得屁滚尿流,他就捋着银髯哈哈大笑,笑声能把茶馆的梁木震得嗡嗡响。
众人赶到时,丁六爷正在堂屋作画。他站在一丈长的白绫前,提笔时手腕稳如磐石,落墨时却快如闪电,忽而停笔蹙眉,指节都捏得发白。一个多时辰后,他把笔一掷,众人凑上去看——竟是幅《单刀赴会》!画里关云长威风凛凛立在船头,东吴兵将一个个呆若木鸡。只是细看时,有人忍不住嘀咕:“关二爷不是红脸吗?六爷咋画成白脸了?”
丁六爷用毛巾擦了擦汗,刚让众人坐下喝茶,听明来意,脸上的笑意一下子没了。他坐在紫檀木太师椅上,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扶手,半天没吭声。突然“啪”地一拍桌子,站起身道:“你们先回去稳住村里人,别乱跑。我这就过河见宋景诗,让他放过丁村!”
“六爷使不得啊!”众人慌忙拉住他,“黑旗军昨天还杀了房场村的人,人头就挂在营门杆上呢!”“那些人杀人不眨眼,您这把年纪……”
丁六爷拨开众人的手,目光亮得惊人:“我这条老命换全村人平安,值了!”
午后的寒风里,丁村渡口站满了人。老的拄着拐杖,小的被娘抱在怀里,个个红着眼圈。丁六爷朝众人摆摆手:“等着我回来!”渡船离岸时,他回头望了一眼,白胡子上沾着的霜花,在风里微微颤动。
黑旗军大营外,丁六爷对守门的高个头目说:“劳烦通报宋大帅,河北丁村丁秀才求见。”
半个时辰后,营门“吱呀”开了。先是两队长枪兵列开,枪尖交叉成林,红缨在风里乱晃;接着又是两队刀斧手,钢刀举过头顶,寒光直逼人脸。丁六爷心里一紧,腿肚子直打转,可脑子里突然闪过自己画的关云长,腰杆一下就挺起来了。他昂首往前走,枪尖擦着衣襟过去时,手都没抖一下;头顶的钢刀好像随时会落下来,他眼睛都没眨。
中军大帐里,虎皮椅上坐着个魁梧大汉,一身戎装,满脸煞气。丁六爷拱手道:“参见宋帅。”
宋景诗眼皮都没抬:“找我何事?”
“听说大帅要屠丁村?”丁六爷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楚,“军马未必是丁村人偷的。就算真是,也不该连累全村。我愿变卖家产赔偿,只求大帅放过乡亲。”
宋景诗猛地拍案:“你赔得起吗?不怕死?”
丁六爷挺直腰板:“能救全村人,我这颗头给你!”
宋景诗突然哈哈大笑,从椅子上下来:“早闻先生大名,今日一见,果然有胆气!”他拉着丁六爷的手说,“我兴兵是为杀清妖,不是害百姓。屡次请先生相助都没成,才出此下策,莫怪。”
两人相视而笑,携手进了内帐。那晚的油灯,亮到了天快亮。
第二天大雪纷飞,黑旗军不仅归还了抢来的财物,还赔了银子给被误杀的人家。宋景诗亲自送丁六爷到渡口,雪落在两人肩头,像撒了层白盐。
可安稳日子没过多久,捻军败了,清军占了房场村。陈六又跳出来,指着丁六爷喊:“他通匪!我亲眼见他在黑旗军大营待了一整夜!”
清兵把丁六爷抓去,鞭子抽,板子打,打得他浑身是血。他就反复说一句话:“莫须有……莫须有啊……”
来年秋后,临清州南门外法场挤满了人。丁村人跪在地上,哭成一片。临刑前,丁六爷求行刑官:“让我看看那幅《单刀赴会》。”
白绫展开时,画里的白脸关公静静立着。丁六爷望着画,突然放声大笑。刀光闪过的刹那,他的血溅在白绫上,那白脸关公,竟一点点变成了重枣色,栩栩如生,仿佛真要从画里走出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