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先生的抗日自卫团在冀中平原日渐壮大,自打收编了三股乡勇后,他便扎在临时指挥部里,连轴转着拟作战计划、整训新兵,往往后半夜桌上的油灯还亮着,灯影里他紧锁的眉头和案头堆积的地图,成了自卫团最安稳的坐标。
这天傍晚,参谋长丁四掀着布帘进来,手里攥着张泛黄的名单,布帘上的尘土随着动作簌簌落下。“先生,跟你说个事。”曲先生正对着地图标日军据点,笔尖在宣纸上划过沙沙声响,头也没抬:“四哥尽管说。”“你现在是自卫团的魂,得配俩保镖。”丁四把名单往桌上一拍,纸张边缘因用力过猛微微发皱,“日本人的暗杀队上周刚端了邻县的区政府,你的安全不能赌。”
曲先生这才停下笔,摸了摸腰上别着的毛瑟枪——那是从汉奸手里缴获的,枪柄被常年摩挲得泛着温润的包浆,枪身还留着弹痕。“不用,我在庄稼地里跑惯了,三五个人近不了身。”“那不行!”丁四爷急得直搓手,指节因用力而发白,“我已经挑了四个后生,明天在打麦场试身手,你务必去看看。”
第二天晌午,渡口边的打麦场围了圈看热闹的村民,麦秸的清香混着泥土味在空气里弥漫。曲先生和丁四坐在树荫下的太师椅上,刚抽了两口旱烟,第一个后生就登场了。是个脸膛黝黑的大胖子,肩宽体壮,往场中央一站,跟座黑铁塔似的,袖口挽起露出结实的腱子肉。他抱拳行了个礼,让人搬来三块青砖摞在头顶,又喊来个精壮汉子,递过去一把木柄大锤。“各位瞧好了!”汉子憋足了劲,脸涨得通红,一锤砸下去,“砰”的一声闷响,青砖碎成了渣,胖子晃了晃脑袋,咧嘴一笑,连道红印都没有。场下顿时爆了喝彩声,连曲先生都跟着点了点头。
接着上场的是个瘦高个,穿件洗得发白的短褂,露着结实的胳膊,青筋在皮肤下隐约跳动。他没多话,从腰后掏出自制的双枪,抬手对着天上“啪啪”两枪——两只正盘旋的麻雀直直掉下来,落在麦秸堆上,翅膀还在微微抽搐。村民们的叫好声更响了,有人还扔了把干红枣过去,落在他脚边滚了几圈。
第三个是个光头和尚,灰布僧衣系在腰间,露出的小腿肌肉紧实,双手合十行了礼,脚下一垫步,就踏上了临时搭的梅花桩。他在桩上腾挪跳跃,拳脚带风,僧衣被吹得猎猎响,最后一个扫堂腿,桩上的草绳全断成了两截,断口整齐利落。曲先生看得眼睛发亮,刚想跟丁四说“这个不错”,第四个后生却登场了。
是个白面书生模样的青年,穿件洗得发白的长衫,袖口还沾着点墨渍,领口磨得有些毛边,身形单薄得像株刚抽芽的麦苗。他走到场中央时,脚尖不小心踢到了地上的石头,踉跄了一下,引来一阵哄笑。他既没练硬功,也没掏枪,反而清了清嗓子,学着曲先生开会的样子,背着手踱了两步,开口就是:“乡亲们,日本人占咱的地、抢咱的粮,咱不能当软骨头……”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亮,却刻意压低了几分,连曲先生说话时皱眉的模样、捏着衣角的小动作,甚至停顿换气的节奏,都学得分毫不差。
场下顿时哄堂大笑,有人喊:“这是来耍猴的吧!”“连枪都不会拿,还想当保镖?”曲先生的眉头也皱了起来,摆了摆手:“你先回去吧。”
可丁四突然站起身,快步走到书生身边,仔细打量着他的脸,又回头看了看曲先生,眼睛猛地亮了,像发现了稀世珍宝:“慢着!这后生得留下,今后准有用。”曲先生愣了:“四哥,他连拳脚都不会,留着咋护我?”“你听我的!”丁四拽着书生的胳膊,指腹摩挲着他脸颊的轮廓,“这孩子的脸,跟你有七分像,尤其是眉眼间那股韧劲,是个好苗子。”曲先生拗不过丁四爷的倔脾气,最终还是把书生留了下来,让他跟着学些基本的防身术。
书生名叫陈墨,是附近学堂的先生,爹娘都死在日军的扫荡里,校舍被烧后,他就揣着仅有的一本《论语》投了自卫团。他学防身术时总比别人慢半拍,出拳软绵绵的,握枪的手还会发抖,可他肯下苦功,别人练一遍,他就练十遍,晚上还借着油灯的光,偷偷临摹曲先生的笔迹,模仿他的言行举止,衣襟上的墨渍就从没断过。曲先生看在眼里,心里渐渐软了,有时会教他认字,给他讲抗日的道理,陈墨总是听得格外认真,眼睛亮得像藏着星星。
没过半个月,曲先生要去柳林镇开会——那里藏着不少给自卫团送情报的联络员。他带着丁四、三个保镖,还有陈墨,抄小路往柳林镇走。正是芦苇荡长势最盛的时节,青纱帐遮天蔽日,风吹过芦苇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刚到丁村渡口,就听见一阵尖锐的枪响划破寂静。“不好,有埋伏!”曲先生刚要掏枪,两侧的芦苇荡里就冲出十几个端着刺刀的日军,黑洞洞的枪口对准了他们,把几人团团围住。
大胖子最先反应过来,吼着冲上去,用肩膀撞向日军,接连撞倒两个,可没等他再动手,两把刺刀就狠狠捅进了他的肚子,鲜血瞬间染红了他的黑布衫,他闷哼一声,轰然倒地,眼睛还圆睁着盯着日军的方向。瘦高个双枪齐发,日军一个个倒下,可子弹很快就打光了,他刚想捡地上的枪,就被日军的乱枪击中,胸口炸开几朵血花,倒在血泊里,手指还紧紧攥着空枪。
最让人意外的是那个和尚——他先是吓得瘫在地上,裤脚湿了一片,脸上没了往日的镇定,接着连滚带爬地往芦苇荡里跑,没跑几步就被日军的子弹追上,后背中弹,一头栽进泥水里,灰布僧衣浸成了深灰色。
最后,只剩下曲先生、丁四和陈墨,被日军押进了附近的炮楼牢房。牢房里阴暗潮湿,墙角堆着发霉的稻草,散发着刺鼻的霉味,几只老鼠顺着墙根飞快地跑过。陈墨蹲在地上,双手抱着膝盖,盯着曲先生看了半天,眼睛里没有丝毫惧色,反而透着一股决绝。他悄悄拽了一下丁四的衣角,指了指曲先生,又指了指自己,嘴唇动了动,没发出声音。丁四愣了一下,瞬间明白陈墨的意思,忙凑到曲先生耳边,压低声音:“你俩把衣服换了。”
曲先生愣了:“四哥,这是干啥?”“鬼子没见过你真人,只知道自卫团的团长被称为曲先生。”丁四的声音带着急切,指尖因用力而掐进掌心,“让他扮成你,你趁乱走!”曲先生猛地摇头,声音有些发颤:“不行!我不能让他替我死。”“先生!”丁四急得拍了下墙,墙面落下一层灰,“你要是没了,自卫团就散了,多少乡亲还等着咱们打鬼子呢!这是大义!”
陈墨也攥紧了拳头,指节泛白,他扯了扯曲先生的衣角,声音坚定得不像个少年:“团长,我爹娘都是被鬼子杀的,我早就不想活了,能替你去死,能为抗日做点事,我心甘情愿。”他抬手抹了抹眼角,没掉泪,反而笑了笑,“你以后多杀几个鬼子,替我、替胖子哥、替瘦高哥报仇就行。”曲先生看着陈墨坚定的眼神,那眼神里有少年人的纯粹,更有亡国奴的悲愤,又看了看丁四通红的眼眶,终于红了眼,伸手抱住他俩,哽咽着说:“好兄弟,我记着你们,一辈子都记着。”
两人飞快地换了衣服,陈墨穿上曲先生的长衫,戴上礼帽,身形虽单薄,却努力挺直了腰板,模仿着曲先生的姿态站着。丁四又仔细理了理他的衣角,把帽檐往下压了压,遮住了他过于年轻的眉眼。没过多久,日军就来提人了,他们盯着一身寒酸短褂的“无关人员”曲先生看了看,又瞥了眼穿着长衫戴着礼帽的陈墨,见他神色镇定,眉宇间竟真有几分领导者的气度,没多怀疑,就把丁四爷和陈墨押走了。曲先生则被当成“没用的乡巴佬”,推搡着赶出了炮楼,他回头时,看见陈墨被日军推搡着往前走,却还回头望了他一眼,嘴角带着一丝释然的笑。
后来,有人从炮楼附近的村民嘴里听说,丁四爷和“曲先生”被严刑拷打了三天三夜,日军用了烙铁、老虎凳,把他俩折磨得不成人形,可两人始终没吐一个字。陈墨被打得浑身是伤,长衫被血浸透,却始终没喊过一声疼,最后被日军拉到河边枪毙时,他还朝着自卫团所在的方向,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喊:“打倒小日本!”
可没过多久,河北一带就传出消息——有个叫曲先生的人,领着抗日自卫团,继续在平原上跟日军周旋,打得日军鸡飞狗跳。没人知道,那个“曲先生”,就是换了衣服逃出来的曲先生。他腰间的毛瑟枪旁,总揣着条白手帕,那是陈墨唯一的遗物,上面用鲜血写着两个字:复仇。每次作战前,他都会摸一摸那条手帕,仿佛能感受到少年人滚烫的热血,感受到那些为了大义牺牲的生命,在指引着他继续前行。
